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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8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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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大战宋军败得意料之外,根因在落远空经手的虚假情报,骗莫非误解形势、决策失误;而之所以难以及早应变、增援和补救,更是因为海上升明月出了状况——

    莫非猜得不错,如果不是情报网被切断,通边北部的百里飘云、隆德的赫品章、威戎的郝定,隔得再远、反应再迟钝,也断不可能到戌时之后才确定水洛危急!

    林阡也早就说过,每一次战斗,既靠战士们的自身心志,也靠彼此间的团队联络,缺一不可。很可惜,今次这联络不仅断绝、更被反用——

    正常情况下,水洛县南、完颜纲打开城门与完颜璘里应外合的不久后,孙寄啸就该知情、就能杜绝、就没有后续连番的伤亡,但吴端去找姚淮源把酒言欢时,身为完颜璘好友的掩日、正巧就在当地的掩日、完全可以把金军这起行动扼杀于萌芽的掩日,居然没有立即告知落远空……

    回溯到庆阳府那日六月飞雪、陈铸军全体缟素伸冤之际,掩日其实就有过煎熬,天意好像在拷问着他,为何要亲手害死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还要像这般欺骗和出卖多少个陈铸?

    不是没有过动摇,却含泪咬紧牙关,反复提醒着自己初心:这世道并非只有黑白,难道不做磐石就一定要做磨刀石?海上升明月也有你的战友,南宋更是你的家你的国!打完这场静宁会战、和主公说明白功成身退,岂非更好?

    但可惜事与愿违,落远空才将他重新启用的当天夜里,他就被仆散安德和轩辕九烨抓住、毒打。

    控弦庄和绝杀互通有无过后,两份名单的交集早就指向了这掩日,仇欲熏心的仆散安德,红着眼睛将掩日底细摸了个遍,从环庆辗转到静宁,好不容易等他露出马脚,一抓住他就冲上来拳打脚踢,险些忘记通过他去对落远空按图索骥,所幸被轩辕九烨一把拉回了理智:“别急,你要杀的不是他!”

    “海上升明月自成立伊始,从无第三级以上变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自尽不得的掩日求死,不想背叛使命,不愿出卖信仰。

    “海上升明月自成立伊始,似乎也从无八大王牌落网?”轩辕九烨微微一笑,手指按住他浸在血中的骨,轻轻把它塞回肉里去,掩日一惊,对这句话始料不及,他是八大王牌之一啊,何时起竟然连谨慎都失去?!

    -“他俩都已是海上升明月的第二级,八大王牌间谍之一,万里挑一,意志力和警觉性都必然惊人……更何况,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掩护落远空?”仆散安德曾想,要八大王牌落网都很难说,更何况要顺他们摸到落远空?

    -“但他们终究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轩辕的意思,是要他们“不小心”落网。

    那一刻,掩日的痛觉骤然消失,身体随之僵硬,听轩辕九烨继续轻声在他耳边:“是因为百感交集,警觉才不够吧;为何百感交集?是因为意志不如以往坚硬。掩日,你仔细想想,你不愿背叛的那些人,他们在哪里,又做过什么?”

    仆散安德只需负责抓人就好,接下来的策反都交给轩辕九烨,毒蛇轩辕自然懂,他关于细作有七情六欲的设想成立了,只要出现了从不可能的不小心,那就会出现从不可能的变节。不仅抓落远空有戏,颠覆海上升明月都有望。

    掩日沉默,沉默是最正中下怀的回答。

    “他们全都死了,是落远空自己杀的。”轩辕九烨幽叹,乘胜追击,“还有你的陈将军,也是无辜透顶的替死鬼。掩日啊掩日,明昌年间你就已经在真定成德军,和他陈铸相识于微时,河北诸路水灾你们前去救护,难民生乱,你救他一命,北边境不安,你与他一同随夹谷将军行省于抚州,敌人偷袭,他救你一命,其时未有南宋参与,我相信你们是真的过命的交情……”

    “别说了!”轩辕九烨说着他跟陈铸打拼的过往,他不愿再听半字,那些曾经,太美好,生死相依,风雨同舟,和衷共济,可最后,金宋对峙,泾渭分明,军令如山,他偏要遵从落远空的命令冤死陈铸!他曾经想过哪怕金军全体覆没了他也要恳求主公留一命的那个人、陈铸!

    “害死陈铸的那些人,还有不少,全就在这些名单里,却需要我们大海捞针。”轩辕九烨的意思很简单,掩日你至少可以提供蛛丝马迹,帮我们进一步缩小范围。

    “我在入金潜伏之前,发过毒誓,此生绝不背弃南宋——”“可他们费尽心机做出来的,却是逞侠义之名的龌龊之事!”轩辕九烨厉声喝断。

    静宁风起,叶落无声。

    这一叶障目,竟不见泰山。

    “我,我……”他一时忘记了,金宋之争,陈铸绝不是无辜!

    “你终究会答应我。”轩辕九烨是那样笃定,竟亲手给他松了绑。

    无形的绳索,才系得更牢,斩不断。

    “与我一道,为陈铸报仇。”轩辕九烨当然笃定。由于百感交集,掩日被削弱了八大王牌的意志力和警觉性,而又由于对陈铸有着深厚的感情,掩日失去了对落远空的掩护能力!

    如果说姚淮源和吴端交流时,掩日还在动摇,还在心乱如麻,还在情与志之间拉扯,那么里应外合实现了、最佳报信时机错过后,掩日便不可能再有回头路走。

    对于轩辕九烨来说,策谋和策反,就是可以这般同时进行、水到渠成。

    掩日随着完颜璘一起抵达水洛北部、见到轩辕九烨的那一瞬,轩辕九烨就是他新的上级……

    一步错,步步错?

    不,一念之间被卷入漩涡,一步之遥便堕下地狱!

    “这场静宁会战,林阡对海上升明月的安排是:转魄一脉,第三级以上都能向落远空、莫非或他传信。我这一脉,唯有我一人在用,且只能芦管传给落远空一个。”掩日对轩辕九烨如是交代,这就意味着,掩日关于水洛危殆的虚假情报,不得不经过落远空之手。

    “如何确定你这芦管能传到落远空耳边?”轩辕九烨蹙眉。

    “落远空与我一样,也是陈将军的麾下。”

    轩辕九烨一怔:“那么他现在就在城外不远……”

    “林阡看中我和完颜璘的私交,故命我尽一切可能追随左右,否则我也是闲置状态。”掩日说。

    “也就是说,我军这次针对县南姚淮源的急袭,你在回到县北的途中就能传信给落远空,继而由他通过转魄一脉传达给孙寄啸设防,我们也无法利用姚淮源两面夹击孙寄啸……”轩辕九烨冷汗直冒,“这林阡,倒是有先见之明,可惜遇到我,他百密一疏。”

    轩辕九烨当然不怕掩日说的是假话,因为掩日现在在他挖的坑里,无论怎样都上不去。酉时过后,孙寄啸才刚调兵遣将顽抗,略有颓势但尚未完全落败,在孙寄啸差人送信给郭澄示警之前,轩辕九烨便亲自送掩日去东城的空旷处芦管传信;楚风雪本就听到隐约杀伐、收到的消息与推测符合,便立即飞鸽传书给了陇干的莫非,告诉他孙寄啸性命之忧、水洛危在旦夕。

    然而,孙寄啸却忘记告诉楚风雪,昔年他的父亲孙长林、那个最优秀的南宋细作,之所以暴露给控弦庄几乎被灭满门,是因为身为战友的程沐空变节!

    林阡、柏轻舟,算得了时势,算不尽人心,酉时一刻楚风雪收到这条掩日的假情报、及时果断地传达给了莫非,但随后不到一分,转魄就给了她真情报,是的,水洛县北,楚风流麾下不乏转魄的下线,转魄一脉的传信方式不局限于芦管,所以哪怕转魄此刻也在主战场边缘,情报还是只比掩日迟了一分而已。

    迟了,却终究迟了。

    “发生了什么……”她自觉两份情报的危殆程度不同、时间地点不对、人物环境抵触,不想再怀疑任何下线变节,不过也不敢再随意传信。掩日和转魄,显然有一方不慎出了纰漏,需要小心求证。

    而就在莫非驰援孙寄啸的过程中,包括她在内这些原还在水洛东面待命的兵马,便跟随着完颜承裕先后、数路、多方涌向了防守虚空的陇干……

    酉时三刻,楚风雪预感到莫非关心则乱被调虎离山,难以确定莫非此刻是否还能收发情报,唯能见缝插针向林阡所在的秦安飞鸽传书:“情报出错,陇干告急!”

    而在行军途中,转魄一脉不知何故、迟迟没有打探到金军对攻夺陇干的详细部署,楚风雪知道这场会战对于林阡的重要性,自然空前忐忑、焦虑,然而职位实在太低,很难有靠近主帅的机会,如此重大的情报转魄不予、她便难以获取。气候恶劣,山路凶险,好不容易到稍平坦处,完颜承裕忽然停于半道,似乎正和一干官职略低于他的将领们规划具体行动,包括每一支兵马的路线、规模、策略……

    “金军越来越精明,每次都在行动前一刻才商量……而且参与商量的人越来越少。”难怪转魄一脉有滞后,因为现在才开始谈,涉及的官将也屈指可数。迫在眉睫,职责所在,楚风雪决心亲自去打探情报,于是铤而走险、佯装战马乱跑要追,看似漫不经心地从草丛中逼近。

    上一条情报错误,这一条便更要谨慎……万料不到,黑暗中突然扑来个人同时伸手捂住她的嘴。

    她心中一凛,不知来者何人,倒是没有闻见杀气,猜到那只是个等闲之辈,下一刻可能会问你这士兵怎么回事,怎么跑到将军的军帐边来了?

    正要回答是在找马,却发现那人胡子拉碴、明朗强悍、相当脸熟……正是松风观行动中给她射下一只鸟救了她的完颜丰枭。不对,不对,若是等闲之辈,怎会捂住她嘴?她微微一愣,与他相视无言,望着他眼神赤忱,瞬息就交换了千言万语。

    兴隆山上,松风观旁,才下过雪,哪来的鸟?当晚她急中生智学的鸟叫,控弦庄立马意识到可能有双重细作,海上升明月也顷刻明白了有自己人。所以,靠得最近的海上升明月来化解了她的危机。他,完颜丰枭,名义上是去狩猎,由于要一心二用,当然会预备猎物……

    一心二用的,只能是细作。

    此刻静默对视,才知可能战友。

    便在这突然之间,帐帘掀开,原是那徒禅月清,好像要出来小解,眼尖发现了他俩,咦了一声:“完颜丰枭,你也出来了?里面真闷。”完颜丰枭不想他靠近,逢场作戏立马就把楚风雪压在身下,徒禅月清一惊,急忙回避着尿向别处,尿毕,提着裤子脸红走了,一边走一边嘟囔:“何不找军妓?竟嗜好男人!还急不可耐!”

    徒禅月清从来到走,楚风雪都捏了把汗,好在完颜丰枭没真吃到她豆腐,是吗是真的没吃到吗,压住她时,完颜丰枭在她胸口、把芦管的节奏打出来了。

    果然是转魄!他告诉她,完颜承裕把他们叫进帐中分工,却是要出身延安府的这批停步不前,说是为了规避海上升明月的风险。正因如此,徒禅月清才罕见的和完颜丰枭没有敌意,因为这段时间他们算是老乡,要一起在此地赋闲和接受质疑。徒禅月清闻讯第一刻当然是气不打一处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怀疑自己人!!”

    不过,完颜承裕没有实话告诉完颜丰枭和徒禅月清,他俩的共同点不是延安府而是稻香村。这批被金军安排在陇干最外面的有名有姓、有头有脸者里,有他们精挑细选的最可能的转魄自己。让他们停驻在此,一则要严防转魄坏事,二则要抓住转魄。这场属于金军的静宁大捷,明着暗着要一起打!此刻完颜承裕虽已要走,周围却遍布控弦庄天罗地网——

    “此刻去陇干的只有转魄的下线,他们必然绞尽脑汁,向林阡、莫非、落远空或转魄这四人传信,转魄与他们联络最密切、最方便、是首选。此地高官,谁有异动,谁最急切,尤其是与外界有交流,谁就是转魄,格杀勿论。”完颜承裕怎会不懂,此刻林阡莫非和落远空对于转魄下线来说,都是不定的,唯有转魄,很可能前一刻才跟他们确定过远近。

    身陷网中,转魄自有警觉,收敛了所有动作、自己给自己蛰伏、所以才贻误了详细部署的情报传达;却未想在帐外分辨芦管之音时恰好发现了楚风雪,她关心则乱、差点成为金军的意外之喜,于是他急中生智,当场三步并作两步,到草丛里将她扑倒在地,与她众目睽睽之下“苟且”。他也是到在她胸口打节奏时,才意外发现她是个女子,靠这么近那么尴尬。而且他本来试着和她确认身份时,还以为她最多是自己下线,没想到她亮出来的身份居然是自己上级,僭越了?更尴尬!

    “也便是说,此番随完颜承裕攻城的只有你的下线。说什么规避海上升明月的风险,其实却是冲着你转魄来的。”她那时才知道,金军竟这么快就掌握到转魄的范围?心念一动,掩日呢。金军能掌握到转魄?掩日呢!

    “放心,我有几个下线行动相对自由,这么久没收到我指令,必然和我芦管传信,从而降低暴露的风险……他们会到附近把陇干情况传音给我,我只要听着就好,再打给你。”完颜丰枭自觉地在她胸口继续打节奏,打到“再打给你”的时候,乐呵呵地笑。金人一定想不到,他们的部署居然还是轻易地传给落远空了。

    虽说细作本该心无旁骛,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真没想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居然是个年轻貌美的花木兰!

    “你这一脉,我决定了,暂时也闲置。”结合实际她嗅出了掩日的变节,掩日能传假情报给她算计她,就能帮金军出卖他自己的下线:掩日有不少下线,虽然闲置却就在她身边不远的这支陈铸军中。

    理论上,掩日一脉和转魄一脉关系不大,因为海上升明月最初的设置就是为了不同分支不相互影响,唯一的弊端在于落远空自身不能有失误。然而要命的是,先前楚风雪冒险潜伏到小王爷的盛世,掩日曾经给她代职过一段时间的落远空!

    掩日,他做过落远空啊,为何偏偏是他!她还曾想跟主公提,要不下一任落远空由他当。这些年来并肩作战和她背后相托最多的不是他掩日吗?竟然背后捅了她一刀?!

    盛世是四月的事,现在已经六月,转魄的芦管暗号主动更换过一次,只是,那时她刚好和掩日交接着,掩日很可能也了如指掌……不缜密?谁料到膀臂会无端折断。

    “出什么事了?”完颜丰枭见她脸色有异,关切地用手问她为何紧急闲置。

    “你暂时闲置,别动。除了见到我或主公本人点头以外,你这一脉永远不要听任何人的启用号令。”他们无声、快速地交流后,由于陈铸军即将随完颜承裕进发,她立即同完颜丰枭告别。

    这陇干郊外,天罗地网的对象只是高官们,完颜丰枭树大招风,楚风雪还能对转魄一脉发紧急闲置令,因为她在这里相对而言危险性小,但是她心中清楚,去了陇干城中,她和掩日的下线们便最危险,因为掩日不可能不告诉金军,他的上下线分布在哪些人军中……

    心念一动,或许规模、人数可以凭此推算?此值戌时过后,她趁着还未入城,再次用飞鸽传书,向林阡连传数道情报,包括“掩日变节”“陇干危殆”“除完颜承裕领军之外,转魄确定有陈铸旧部、秦狮、完颜力拔山、完颜璘。我推测还有叶不寐旧部、轩辕九烨、完颜纲、齐良臣、高风雷、司马隆等麾下兵马若干,因为那是掩日下线们的分布,控弦庄可能要借机肃清。”“但后续还有几路兵马,具体将领几人,高手是谁,不得而知,主公万事小心。”

    并向临近的掩日一脉示警——如果现在要他们撤退回宋反而容易自露马脚引起金军剿杀,所以她给本就是闲置状态下的他们发了个“高度警戒并启用紧急交流预案”,便是提醒他们,暴露危机前所未有,众位务必尽一切可能、靠自己度过性命之忧。尤其是参加过害死陈铸的,一旦进城,只要身份泄露,必被金军处以极刑。

    楚风雪的潜意识里,陇干是必然要失陷的。留守宋军,怎样看都不可能赢:莫非已经被假情报骗着带走了不少精锐,陇干县境的防御本就缺失大半,凭薛九龄一个率领麾下官军,只怕还会不战而降吧!?

    不过事实却并非如此,也算给了楚风雪不小的意外和慰藉,那个四月中旬在攻打来远镇时大败,对林阡请求说“请再给我一次机会,证明我麾下的能力”、后来被林阡扶持着打赢术虎高琪扬眉吐气的薛九龄,此番表现也很是硬气,领着城中的五千兵马、且大半都是吴曦麾下,竟然守得固若金汤,抵挡了金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强弩迸射,还竟把身为先锋的完颜璘击伤。

    “我便不信,吴家军会比林匪还强。”完颜承裕作为主帅到场后亲自规募局势,不刻,终于通过控弦庄找到陇干城内的空虚,原来吴曦的堂弟吴晛也在城中,薛九龄此番为了抗击金军,把原本守护主子的兵卫都赶鸭子上架了,陇干内部,说团结团结,一拉扯千疮百孔。

    “鸑鷟,靠你的人了。”控弦庄早就有高手潜伏在陇干,只消朝吴晛的住处放一把火,此局立破。

    天下大乱,正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好时候。

    楚风雪不是没听见那控弦庄的芦管暗号,但是海上升明月存亡关头、掩日一脉紧急、转魄一脉闲置,一时间只有她自己能动,冒死去阻止控弦庄潜入放火?然而当陈铸旧部靠近陇干城她自己也是众矢之的危在旦夕,想到林阡说的她最重要,想到薛九龄再顽强也不可能敌得过金军围攻,狠下心来,任凭发生,临阵后她就没再动弹分毫,明哲保身。

    作为静宁最大也是最核心的一县,陇干不仅有军兵屯驻,更居住着上万慕名前来投靠吴曦的南宋遗民,眼见城破,哭声震天,任凭完颜承裕怎样保证秋毫无犯,也是仓惶四散。

    就在这入城之后的兵荒马乱中,她听到了更刺耳的芦管,果然!果然掩日变节了——

    她当了四年的落远空,掌握着下面每一级的每一种暗号,自然听出这一声声都是掩日和下线在交流……他擅自启用此刻身处陇干城中的他们,根本是在诱捕他们、妄想各个击破、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下一步,只怕就是转魄下线的暗号吧。

    好在,她已抢先一步,来的路上就已经对近身的掩日和转魄的下线们发号施令……冲这一点,掩日应该是这一刻刚到陇干,没有因为她而改变计划。才到陇干,都没喘息,就要这样吗!是为了陈铸的深仇,便忘了家国的大恨?!

    所谓紧急令、只能对近处最先传达、希望他们能及时地传递开去、仓促间却不见得能面面俱到,总会有人没有得到消息!转魄下线或许还能逃过一劫,因为不在掩日的复仇计划内,掩日对他们也不是很熟知不可能最先拿他们开刀,所以只要闲置应该就不会有事;但掩日的那些下线?谁会最先遭遇危险,谁能轻巧化险为夷,都只能自求多福。

    自身难保,只能无情。

     

    烽火连天,云霄染血,昏暗城山,若隐若现。

    金军攻夺陇干原指望和水洛一样悄无声息,奈何遇到了薛九龄领导下的全城军民拼死抵挡,再加上楚风雪在陇干城郊飞鸽传书,远近诸县宋军终究能看清形势。

    大约戌时一刻,林阡、石硅便已驰赴威戎,但那时,完颜瞻已来牵制郝定,辗转贻误的情报,和敌人几乎是同时到的。

    掩日变节,对林阡而言真可谓晴天霹雳,他对海上升明月尤其第三级以上盲目信任,只因他自己做过八大王牌之一、推己及人,加上自尽过那么多死士,牺牲过那么多忠烈……却未想到,真有个例外,竟然还教他林阡以矛攻盾!

    林阡曾自以为精准地计算过,即使完颜永琏想加紧肃清,金军也会焦头烂额到静宁战后,然而,那建立在海上升明月内部坚硬的基础上,事实却是,八大王牌之一的掩日叛国!?

    林阡啊林阡,你竟却忽略了,金军焦头烂额,身处金军的掩日那时也焦头烂额。选择竹节,就是他犯错的开始,选择掩日,是你林阡错误的开始。

    林阡虽有强大的心里储备,一时也难以接受,如此空前的打击和背叛!

    千钧一发,他能理解楚风雪对掩日下线的示警和对转魄下线的闲置,细作们总是能嗅出什么时候是针对他们的行动,什么时候可能不是那么针对,今夜他们的处境,与禹阳、稻香村一样,金军明显已经冲着他们张网,如何还能顶风作案?既不可能成功传信,更加会有无谓的流血牺牲。

    当石硅帮郝定去同完颜瞻厮拼,林阡立即将静宁地图展开,给水洛和陇干之间圈定了莫非孙寄啸可能所在,这场接下来几个时辰甚至几日都再也不会有情报的战斗,郝定的麾下们必须兵分数路坚信不疑地前往搜救,信什么,信战友们都还活着,信黑暗中他们能找到对的方向,直到转魄一脉复活为止,“一定要把寄啸、莫非和他们的兵全都带回来。”

    “是,主公。”郝定的麾下们齐声保证。

    “郝定,你随我一同北上。”他只带了郝定等约莫三十勇士,“水洛暂时夺不回,陇干万万不能再失,当中和背后,都牵涉太多无辜。”

    郝定等人慨然愿战,原以为林阡携策于心,想带他们奇袭陇干,却不曾想,行至静边寨,林阡要他们与当地驻军合作,原地待命,不再向北。

    “主公?”郝定一愣,忽然心生不祥预感。

    “情况不明,我先行潜入城中,充当细作,探明情况;郝定,你在这静边寨,身为主帅,独当一面。”他的意思是,他来做掩日,“留意着陇干的信弹。一道不发,无从下手,按兵不动;只发一道,形势凶险,攻防并举;两道连发,敌有空虚,奇袭陇干。”

    “情况不明,如何能教主公一人冒险?”这句话,郝定说了,十三翼说了,郝定在山东时,本也是十三翼中的一员。

    “那不是我一个人的险。”他意已决,不容违背,指着山下的零星难民,“陇干已经有民众往南逃出,若有任何变故都会更多,一旦遭到金军追杀,需要有人在此地据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主公说得对,我当留在这静边寨,收容陇干逃来的民众,同时作为威戎的掎角之势。”目送林阡走后,郝定看向周围地势,“不能再教金军南下寸土,至于陇干,见机谋取,无法强求。”

    “但主公身上有伤,身旁怎能无人照应?”“主公他每次都不顾自身,可教人担心得紧。”参与过河东之战的十三翼难掩担心。

    “那便如此?对半分开,善攻者去,善守者留。”“号令你们守着,主公我们守着。”十三翼从未有这样一次,商议过后,心甘情愿地分为两派,一路把守关隘,一路追前策应。

     

    女真铁骑,铜墙铁壁般碾过断壁残垣,飓风之下,陇干全县火光冲天。

    争先恐后的,从敌军演变成民众,哭爹喊娘的,原不是只有孩童,还有临死前的兵将。

    尽力却战败的薛九龄,全家老小被绑缚到城头,却还挺直腰杆、双眼瞪天,坚决不向完颜承裕认输求饶:“我虎贲将士,绝不跪拜外敌!”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适才攻城碰壁,秦狮见过完颜璘头破血流的样子,正是拜眼前这薛九龄所赐。

    完颜力拔山上得前来,蛮力迫使薛九龄朝完颜承裕跪下。

    薛九龄怒不可遏,在完颜力拔山的控制下挣扎了半分才终于跪倒,却满脸不屈不挠,抬起头破口大骂:“贼子!今日你迫我跪下的这每一毫每一厘,都是他日盟王饮恨刀下,你女真铁骑跪伏的每一引每一里!”

    “很硬气,很能说。”完颜承裕笑起来,“我等着!”手一扬,戴着斗笠的仆散安德猛然举鞭,当众对着一个金将打扮的人狠狠劈扫,那人始料未及根本没法还手,被他这硬鞭连抽带刺凌厉数下,哼都没哼一声便当场身亡。

    “硬气的人,都是这样的下场——这是海上升明月第四级下线。”仆散安德的脸虽然隔着斗笠,却已看得见扭曲,他踱几步到吓得半死的吴晛身后,吴晛当即脸色煞白屁滚尿流:“我投降我投降!别杀我!”

    “大人!”薛九龄阻拦不了,泪在眼眶,“您是吴氏子孙,如何可以……”

    却听又一声激响,抽在薛九龄的儿子背上,那孩子还未及弱冠、初上战场,如何经得起这般狠打,惨叫一声骤然晕厥,被踢醒后满口鲜血。薛九龄大惊失色,打在儿身疼在父心。

    完颜承裕冷笑道:“薛九龄,识时务者为俊杰,归顺于我、劝城中你那几个还在顽抗的麾下投降、再助我夺下郝定驻守的威戎,事成之后,保你一世富贵荣华。”

    薛九龄的儿子不理会仆散安德,奄奄一息迎向薛九龄担心的眼:“父亲,别顾我,这一世早就富贵荣华,若是突然没有了、非得牺牲旁人去续,那便到此为止吧!”话未说完,便被仆散安德抽倒在地,软绵绵地一动不动了。

    “至礼!”他给儿子起名,也刚好是诚信礼义,他比杨公好命,四个儿子全都有了。

    “三哥!”最小的那个还没懂事,大惊冲到至礼身旁,换来的却是薛九龄的大惊失色:“至义!”

    仆散安德原本没想这么快对付这孩童,忽生邪火从他下手,不假思索一鞭挥下,忽然被城楼上一道剑风拦挡,正中仆散安德下怀,冷笑着转身相迎:“很好,又一个海上升明月!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掩日下线和上一个被鞭打至死的不同,上一个没来得及得令,这一个却是明知故犯,见义勇为却飞蛾扑火,楚风雪眼睁睁望着他送死,不忍斥责,责什么,责他们因为血性失去理性吗!城楼上呼吸各异,望着那男儿倒在地上满身是血、短短片刻竟被硬生生抽得不完整,可见仆散安德对细作是多愤恨多狠辣。

    “很好,我本想杀鸡儆猴,却不料引蛇出洞。”仆散安德把薛至义小鸡一样拎起来,那孩子毕竟尚未懂事,又惊又惧,大哭求救:“爹爹!救命!”

    “薛九龄,城已破,主上已降,稚子遭殃,你却还倔强,你到底在守着什么?!”完颜承裕蓦然站起,想要将执迷不悟的薛九龄喝醒。

    “我……”他答不上来,却好像是本能?老泪纵横望着即将朝幼子头上落下去的独厚鞭:“至义,你去吧,别怕,爹爹很快下来陪你!”

    又一鞭泰山压顶,向着那弱小的躯壳抽下,一瞬,城楼上的掩日下线们全都窒息,他们本就是要保护这些手无寸铁的弱者,但他们不能动,是为了日后能保护更多手无寸铁的弱者,可是,谁说就一定有日后?只是,哪个细作又能打得过这十二元神之一的仆散安德,此情此境,到底要如何取舍!?这一鞭还未击中那孩子,就已经泛出妖异的血光,包括楚风雪一干人等都闭上眼睛不敢去看,既不敢看那孩子血溅当场,更不敢看有任何呼之欲出的战友再送死。

    电光火石间,那强劲一击引起的刺耳声响,如惊雷般震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对……”楚风雪当先觉得,这风力不对,仆散安德再强悍,也不可能把一丈开外的她都震得脸上发麻。因为瞬间感应到了来者何人,她又惊又喜地睁开双眼,去迎向火光下熟悉至极独一无二的身影,“哦?果然我主公到了……”

    刀削斧凿,棱角分明,双刀勇猛,天神降世。

    哪个细作能打得过这十二元神之一的仆散安德,有且只有他林阡,这些年沉溺于复仇的仆散哪还可能是他对手,被他斜路一刀打退数步,眨眼那孩子已经被他林阡护在身后。

    “林阡……”完颜承裕倒吸一口凉气,他在城外预伏了数路精兵,设想过无数计谋绊倒和坑害林阡大军,林阡却只是来了这么一个人,轻而易举穿过了生死线。

    秦狮和完颜力拔山两个崇武者都两眼放光,虽然吃惊但更多的是喜,想的都是,他一人来就够!

    “林阡,只身前来,是为了探明情势吧?不知这陇干情势,你可满意?”完颜承裕努力镇定下来,只因见到秦狮和完颜力拔山一左一右迎上前去。

    “不满意得很。”他只是初探而已,就觉察城中金军强盛,早已控制了陇干的多处要害,短期内郝定和石硅加起来奇袭都不可能,要郝定攻防并举的信弹还未及发,便又被这城楼上的意外叨扰,他再不动手,只怕城上俘虏全都要死,海上升明月也会被宁错勿漏地处决。

    “令我满意的情势,既探不到,就打出来。”林阡一笑,饮恨在手。

    “请赐教吧!”秦狮向来话少,自觉只和他徒弟辜听弦旗鼓相当,所以提起雕龙画戟还用了敬语。

    “呀!”完颜力拔山比秦狮还简单,嘴里从来只有象声词,抡起震山锤毫不啰嗦就上。

    “实在想看看,你的上限在哪!”完颜璘不顾头伤,拔刀来战。

    “杀了林匪,给这些年死在他手上的父老妻小报仇!”仆散安德抬起独厚鞭,鼓舞金军士气。

    见主帅身先士卒,众金军收起忧虑,想上阵却插不了手,于是各司其职,将城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完颜承裕听到林阡那样说就脸色一变,紧张地到墙边望着城下风云,确信林阡没有更多兵马潜进来才松一口气。

    这一口气却在转头看林阡刀法时又重新吊上,这什么人,三个十二元神,一个秦州防御使,鏖战百回合,竟还是他占着上风。而且眼看着完颜璘头伤迸裂、快挡不住、完颜璘身后等闲兵将首当其冲。

    于此刀中登高怀远,渭水千山万丘,洞庭云山苍苍,天台四万八千丈,黄河九曲万里沙。城上却没实在没几人有心情去赏,除了楚风雪。

    然而,情境不允许赞叹,旁人没见过,楚风雪见过林阡集市上捂着胸口的样子,他现在先声夺人、势如破竹不假,怕就怕筋疲力尽、寡不敌众。

    “林匪,再强悍也不过血肉之躯!”完颜承裕眼尖,看出林阡击退完颜璘后突然间的刀锋一顿,抓紧战机,指挥众将,“他有伤在身,是天尊打的!众人齐心合力,一举将他擒下!”

    “这城楼上的宋军,我看看有多少?!”却听林阡大笑喝断,气魄无双,原先听令上前的一重兵阵,全都停顿了脚步!

    楚风雪心中一颤,这是他身为主公,要掩日下线亮出身份,帮助他、也是跟随他撤退回宋!

    换作任何时候,控弦庄都可以鱼目混珠、滥竽充数,但此情此境林阡在粉碎边缘,他们怎可能身为金军去说我是你林阡的人。

    掩日下线们,因这一句话的功夫,全都彷如从笼罩的阴云中转到强烈的天光下,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明亮,躯壳都有了主心骨被重新定义,提携的兵器都换了方向:“主公!”“飞天镜。”“玉兔精。”“金轮。”“玉弓。”“广寒宫。”

    一声声出口,温暖了彼此,却寒彻了那些当他们是战友的金兵金将,眼看着身边“变节”的兄弟,如何不被攻心而自乱!

    “很好,我来得仓促,只见了几个还没投降的官军武将,要他们保护和组织着老弱病残随时南撤,但我还缺人手,开城门掩护他们走。”林阡发号施令,“至于救俘虏、杀金军,两件事,同时进行,都交给我。”

    “很大的口气。”完颜承裕冷眼相看,却色厉内荏。

    林阡视若无睹,又对着薛九龄等人的方向开口,那时已有掩日下线趁着金军惊呆而过去给他们割断绳缚:“从此刻起,林阡每杀一人,汝等每撤一人。看是林阡杀得快狠准,还是汝等撤得快狠准。”

    一众金军,无论远近,这一瞬全被他刀法卷入、钳制,争如城楼中央忽现个黑洞,不由分说就要把他们吞噬进去。

    自完颜璘倒地、完颜力拔山锤脱手之后,林阡凭着一己之力连续击破这四人围攻,火趁风势开始杀冲上来的等闲兵将,过程中仆散安德和秦狮还想阻止,却三番四次被他刀锋排宕。楚风雪没亮身份,只是略带担心地望着他,她猜他是把所有气力都提前和聚集到了这第一时间,然而很可能宋军一队队撤离之后他会立即虚脱,所以她虽然还在战团消除嫌疑,却随时准备帮他抵御外敌。

    兔起鹘落,飞电过隙,林阡一步一杀地攻,宋军井然有序地撤,金军竟如木雕石刻,被那双饮恨刀以动制静。

    薛九龄从未见过这般砍瓜切菜的屠杀,虽然心悸,却也解气,薛九龄你到底在守着什么,呵,“贼子们,我就在守,这场还给你们的血雨腥风!”

    “薛九龄,你是主将,是条汉子,你最后撤。”隔着数重兵阵,林阡对他肯定。

    “我这妻儿老小都殿后,和盟王一起最后撤!”薛九龄振奋不已。

    约莫亥时前后,林阡虽这般大开杀戒,却始终存在理智,势要趁自己还未力竭之时,将陇干中的军民尽可能多地救到安全之地,休整几日再朝陇干重新进取,谁料就在那时,听得不远处一声声熟悉的芦管,林阡脸色微变,楚风雪心念一动:掩日,他还在暗处,帮着控弦庄抓捕其余下线……

    林阡因这突然的分心,冷不防背后就中了秦狮一戟,楚风雪来不及靠近,却看林阡怒喝一声暴起,反手一刀全力以赴的“神游”,劈开秦狮同样不遗余力的“青干断”,便见林阡背后血流如注之时,秦狮胸口也鲜血喷涌,林秦二人双双倒地,仆散安德立即朝林阡追袭一鞭,危急关头楚风雪才射出一支透骨针,还不知有未击中仆散安德,却听数声兵刃击荡,有七八人趁乱而上,铜墙铁壁般守在了林阡身侧。

    “何以违令?!”林阡神智略清醒,看见追随而来的十三翼,却不想见到他们,这一幕从前有过,那是遥远的黔西魔门,田若凝围剿他时,那些誓死在他身边守护的,一个都没有生还。

    “因为答应过主公也答应过自己……”“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不离左右!”“居则同乐,死则同哀,守则同固,战则同强!”他们还不像海上升明月那样有代号,多数时候都是个整体、几乎没几个留名,他们却出现在他林阡的每日每夜。

    “说得好听,陪葬罢了。”这个人的声音响起,这个人麾下的兵马抵达,宋军便不可能完全走得了,而是遭遇着首尾不能相顾的危机——轩辕九烨,他因为要夺通边南部,所以比完颜承裕要晚些才抵达,但林阡和楚风雪事先不可能对每一路都算得精准。

    轩辕九烨和掩日两人同时针对林阡宣战,一个沉静,一个喧嚷,一个明争,一个暗战,一个以兵马,一个以芦管,双管齐下,来势汹汹:“莫非忠诚,孙寄啸刚硬,又如何,我来的路上,他二人麾下兵马,已倒毙十之七八……不过是‘死则同哀’罢了。”“主公有令,第三级下线前往城北会合,与掩日共同营救主公。”

    林阡左腹和胸口伤口一直未愈,本是做好了浴血奋战的打算,想着撑着一口气打到全军脱险再退,不料适才那一分心,背上被秦狮伤得极重,昏沉之中,没想到十三翼竟违令前来被他所累,越是感动他们的不离不弃,便越是痛恨自己对掩日的盲目信任,心急如焚,悔不当初,被轩辕九烨这句话和掩日的假命令一激,顾不得裹伤一跃而起,提着饮恨刀直迎轩辕剑去,从这一刻起腾挪辗转的所有轨迹,都落满了林阡身上自己和敌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