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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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正端详着船长放在抽屉里的一些有正式抬头的四开的信纸,派蒙也在看,它们就躺在其他和平底船或是海关手续有关的文件旁。

    我觉得自己很难把日记再写下去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陆续写下的大部分文字都与他的存在有关,因此再提笔很难。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我曾经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读到我写的东西——这是我最不可能有的目的了。一直以来,他的陪伴、他的形象、他的过往、他继续在生命边缘存在的方式对我来说,仿佛是某种参照、准则与灵感,我得把它说出来,尽管这看起来十分笨拙,因为许多蠢人都曾扯出“灵感”这个词。

    我现在在纸上记录的东西仅与我、与我所见、与我周遭正发生的事相关,我正挨受着一一种空白、一种重量的缺失,让我感觉自己像众多旅人中的一位,正寻找着新的经历与意想不到的情绪,有的旅行者说着:“但凡mhy干些人事都不会那么糟糕!”

    或者说,我正寻找着一种东西,来动摇我根深蒂固的、近乎生理学的对事物的拒绝。

    不过,话说回来,只需忆起他的一些话语和举动,便能支撑我继续在纸上胡乱写下去。

    昨晚我做了一个发人深省的梦,细节丰富、内容饱满、情节连贯,想来一定是他从地下传来的能量,请我继续把日记写下去:

    我正与另一朋友(代号:01)在须弥他总是用枫丹语叫这座城市的名字,我们向着在码头的那艘将由我来负责的货船走去。

    走到近前看,船身刚刷过漆,闪亮如新,舷梯与管道也干净整洁、熠熠生辉。我们从梯子爬上去。甲板上,一个女人正擦着木地板,她身上喷涌的精力与专注让人有些不安。每次弯腰拿刷子用力擦除顽固的污渍时,她浑圆的形体便会突兀起来。

    她微笑着倾了下身,带着粗鲁的亲切问候了我们,并和01说了些什么,我随即明白他们已相互认识。接着,她对我说:“我们的活儿就快干完了。等船出了港,肯定会叫所有人嫉妒的。驾驶舱有咖啡,还有在等二位的人。”

    她的衬衫扣子松了,几乎露着整个胸部,黝黑而丰满。

    我不太情愿地把她留在了甲板那里,跟着01去了驾驶舱。进舱时,船长正站在乱糟糟地摆满了文件与地图的书桌旁。他手上拿着烟斗,问候我们时带着体操运动员的风采,热情泌溢且短促有力“嗯。”他边说边用持烟斗的手挠了挠下巴,

    “我又回到这儿来了。平底船上的事差不多就是个演练吧。结果不太好。我们做了很看辛苦的工作,这条船买得很好,现在无论是把它卖掉,还是想办法自己用它,都很划算。甲板的那位女士觉得我们自己留着好。我和她说要看您二位怎么想对了,旅行者,她等你等得很着急。把您留在荒原的东西都带来了,但不确定是不是缺了什么。”

    我说我们已经见过她了。

    “那咱们就走吧。”他接着说,“我想请二位把各个地方都看看。”几个人于是走了出去。天黑得很快。船长走在前面,给我们领路。我注意到,他每次回头,脸都会有些变化,无助的悲伤渐渐被钉在了他的面庞上,愈发明显起来。

    到达机械间时,我察觉到他有点儿瘸。于是我开始确定,那已经不是他了,我们跟着的是另一个人,的确,当他停下来展示锅炉时,我们面前的已然是一位老人,落败的笨拙的老人,口中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嘀咕着什么。

    那与他用颤抖的脏手指着的东西毫无关系。01已不在我身旁了,一阵寒风从舱口钻进来,摇晃着船身,船身之前的宏伟与坚固顿时消失不见。

    老人走向了一段通往底舱深处的梯子,越走越远。

    我则留在了一堆乱糟糟的铁器、连接杆、阀门中间,想来它们应该很久前就被弃用了吧。

    我想起了柯莱,她会在哪儿呢?我没法儿把她与周围的破铜烂铁联系在一起。于是急切地往甲板上跑去,在一节缩回去的楼梯台阶上摔倒,落入了一片空无。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嘴里很苦,像吃了腐烂的水果。

    河里的水流已变得更加急猛不驯,早晨的微风仿佛一道通知,告诉我们,正进入的地区与之前所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截然不同。

    目光停在山脉上的领航员为我们做了秃秃豆和土豆,散着无趣的香味——我忽然想起了雨林和它消沉而泥泞的气候。

    今天我和领航员说了会儿话,算是帮我弄清了——尽管只有一部分关于木材厂的谜。

    上午,他帮我拿来了咖啡和必不可少的炸香蕉,一如既往的炸香蕉归派蒙,咖啡归我,之后便留在那儿等我喝完早餐,很显然有话和我说。

    “嗯,咱们这就快到了,对吧?”我问出来,好让他就着话头把想说的说了,年老的人总会把话闷在那儿,不敢说,留着一段距离,好藏在里面,免得被人可怜或不被人理睬。

    “是啊,旅行者,就差几天了。您从来没去过那儿,是吗?”问题里有着尖锐的好奇。

    “从没去过。那您和我说说,那些工厂里都有什么啊?”

    “那些机器是几个从枫丹来的先生装的。一共有三座木材厂,之间相隔着几公里。是军队看守的,工程师都走了。一些年前就走了。”

    “他们用的是什么木头呢?我看这儿的树可供不起您和我说的三个工厂。”

    “我想山脉脚下有好木材吧,我哪次听人说起过,但是好像运不到厂里去。”

    “为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真的不能说。”他隐藏了些东西。我看到他的脸上划过了一丝恐惧。话也开始不自然,磕磕绊绊的。看起来他已经没有了谈话的欲望,好像说过的那些话已经足够。

    “那谁知道这些事呢?咱们到的时候,也许军队的人能告诉我。您觉得呢?”——我也不指望套出更多话来了。

    “先生,军队是不会说的。他们不喜欢人问这个,而且,我也不觉得他们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他收拾起空杯子和空盘子,一副要走的样子。

    “如果我和上校说呢?”我触碰了敏感的点。

    老人定住了,没敢回头看我。“如果需要的话,我就和他聊聊。他肯定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您不觉得吗?”

    他缓缓朝船尾走去,看着远方,低声说道:

    “也许他会和您说些什么吧。对我们这些生活在这儿的人,他从来都不说,也不喜欢我们掺和进去。如果您想的话,就去问吧。我觉得他对您印象挺好。”他嘟哝着这些话,手臂扬起来,像是在忍受无药可救的事和他人的愚蠢,这是典型的老年人做派,似乎在他身上更加明显些。

    我仍记得在放下船长身体和下葬时领航员的样子——他不想参与人们搞的有害的活动。

    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因此,对他来说,叠在一起的蠢事不是不再难以忍受,而是几乎与他毫不相关了。

    就比如,有次在船上他看见河对岸有着mhy的招牌。派蒙偶然听见他嘟囔了句“趣尼玛的mhy!”就在我和咖啡,派蒙吃炸香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