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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讲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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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卢微嘉再邀谢幼安去马场,慕容盛竟然还是准许了。

    “万不可松了缰绳,马越难降,越是要夹紧马腹,只要不落马。”卢微嘉今日专心指导她道:“这畜生认人的,你软它便是要欺你。”

    “微嘉对御马之术如此精通,真厉害。”

    她笑了笑,倒竟有几分羞涩的样子,道:“我无心读书,若生在晋朝建康城,便只能当个纨绔了。”

    “在建康城,读上半卷离骚,便能称名士了。”谢幼安半真半假地道。

    卢微嘉被她逗笑,道:“名士如此易当?”

    “易,易得很。”

    路过青楼,谢幼安突发奇想道:“我在晋朝还从未见过胡姬,若不然我们去里面坐坐?”一直跟着她身边的雁歌,闻言面色大惊,却忌惮着卢微嘉不敢插嘴。

    “你是从未去过青楼酒肆吧。”卢微嘉豪爽极了,大笑道:“既到了燕国,便再没什么要拘束的。我带你去开开眼。”说完,真的便带着谢幼安,进入了这声色犬马之地。

    卢微嘉肆无忌惮地道:“雅间可有?好酒好肉,美姬速速召来起舞。”眉眼间神采飞扬,可窥知并非第一次来。虽说是雅间,但大堂只是喝花酒之地,间隔开来的座位罢了。

    二楼才是真正一间间的隐秘上房,是用来嫖的。

    很快,侍女端肉,美姬捧酒而来。

    “此处不但有胡姬绝色,大堂里还能谈论国事呢。”卢微嘉咯咯笑了起来,显然是觉得在青楼里议事有趣得紧,道:“据说是效仿春秋战国,无论是清谈还是论国策,说得好便能免酒钱。”

    “燕国欲效仿古人,可有收获?”谢幼安心道,如此国君若是搬下什么国策,诸位士子议论赞扬一番,该策也能推行的顺利些。这说得好,这“好”字颇妙啊。

    “会来喝花酒的都是什么人?掏不出钱强行论国的有,真材实学的无。”

    谢幼安笑了声,道:“也罢,若是天天有人以此免除酒钱,店家还如何做生意。”

    “晋朝羊仔般弱国,桓温那老贼死后,几时有人再敢来与燕开战!”此言突兀之极,谢幼安不由望过去。

    “自陛下在吞并西燕后,我大燕国南至琅琊,东讫辽海,西届河汾,北暨燕代。”她们旁边坐着大袍翩翩的士人,却是个作晋人装扮的胡人,大谈国事道:“长乐公虽已退兵,太子却依旧在与晋人夺城,届时我大燕版图便又扩大几分,天下一统指日可待啊。”

    “稀罕呢,来青楼里还有关心战事的。”

    卢微嘉皱眉,听了片刻后又笑道:“他在议论晋燕之战呢,哈,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她只是躲在大军后方。

    “今日之酒我请。”谢幼安笑道。

    “啊?你有钱财?”卢微嘉方才怔怔。便见谢幼安拦下侍女问道,是否谈国事妙则免酒钱,侍女呐呐应道是。

    “方才有位先生言‘与晋朝夺城,便能一统天下。’此言甚谬,我欲驳之。”谢幼安起身朗声道:“燕屡屡出兵,虽胜战颇多,然不见寒冬将过春耕在即,万顷良田荒废长满野草。”

    众座皆望着她,原先那胡人已经不再说话了。

    不知何故,燕人还不知徐州已失,兖州也大半归晋。不知缘故,她便也不打算说。

    “燕国的男郎呢?倾以举国之力,杀伐不断,确也带来了短暂粮食衣物,却也荒野了良田万顷,死伤了多少儿郎。哪怕有健壮的妇人耕地,田里的庄稼还是东倒西歪。”

    “那女郎之意,我燕国便该退兵割地,以求无战,若晋人般躲在南方自乐?”

    她正需要反驳之声,如此才能压倒性地胜。

    于是不疾不徐地道:“大燕并西燕后,南至琅琊,东讫辽海,西届河汾,北暨燕代。已是如此大国,群雄对峙之际,豪夺他人国土,便不怕群起而攻之?”

    “战便战,我燕国儿郎不怕死!”

    “汝既生儿郎,便是为了使其埋没随百草?”

    那人一愣,本生肚里没什么墨水,便也闭口不言了。

    “大燕若不脩德礼,只欲以兵威自强,又怎能早日一统天下。”

    此言说的众人皆若有所思,谢幼安见无人再接话,便自顾自道:“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

    她几言压倒众人,刚又坐下,很快侍女前来道:“我主说了,女郎才高言妙,这桌酒肉不取半分钱财。”

    “豪商呐。”卢微嘉感叹了句,便道:“想不到淑安有如此见底。”

    “喝酒,今夜不言其他。”谢幼安笑道。

    卢微嘉喝得大醉,口齿不清地道:“淑安,我可第一次见如你这般的女郎,方才知晓‘我见犹怜’何意,然我真欢喜那慕容盛那斯——”后面的话,她半个字也听不清。

    谢幼安轻声道:“无妨,我早晚会走的。”

    她的身边有沉稳内敛如甘棠,急智泼辣如耀灵;亦有才智超群如璇玑,细腻温和如红叶。遇到过心机深沉如司马纨,亦正亦邪如袁英英者,单纯快活如王齐月者。

    却独独不曾遇到过卢微嘉这般,智慧纯粹又不乏狠辣。一时觉得这女郎有意思极了。

    “万万想不到,你竟然会和那胡闹惯了的卢家女郎,去妓馆里一齐喝得酩酊大醉?”慕容盛啧啧道:“便不怕酒后遇危?”

    “何惧,将军数名侍卫紧随淑安之后,若有什么宵小之徒,也该是他们倒霉。”

    “原来还存着神智呢?”

    “明日还要去授业,不敢真喝的酩酊。”其实她是怕喝醉了,祸从口出。

    慕容盛呵地笑了,笑了会儿,仍觉得有趣:“竟还记着明早要去教书?我还当你存心不想去,觉着麻烦了。”

    “孩子有何麻烦的,但凡我在燕一日,便会教他们一日。”

    慕容盛奇道:“这般喜爱孩童?”胡人贵女生子,多是丢给身边人照看,大了也是请先生来教导,或是送去学堂。很少有像晋朝谢幼安的家中,长辈对子弟言传身教。

    谢幼安不说话,晕乎乎的有些难受。慕容盛便让雁歌来服侍她,径直离开了。

    “今日楼里可有什么事?”

    开酒肆的商人,除了看重利益外,乱世最重要的便是消息,足够多的正确消息,甚至能推测出各国风运,这可比占卜要准确。

    “有个女郎——”伙计笑着将谢幼安之事,从头到尾地讲了遍。最后提到那句诗,更是一字不差地说道:“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

    “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那青楼之主沉吟片刻,颔首道:“此诗格律不错,很是琅琅上口。”

    至于分析国事,一个女郎这般见地确也上佳。但还未妙到足以人人称赞。

    他心中一念而过,但未抓住,低声喃喃了一遍:“风萧萧兮草木谢,小儿啼兮不窥家。良田地兮余老幼,若戢兵兮天下安。”

    他皱眉道:“快去拿纸笔来。”

    上午讲完课,便见卢微嘉笑盈盈地等着她。

    “喝酒?赛马?”谢幼安揶揄道。

    “刚能跑两步还想同我赛马?”卢微嘉翻了白眼,道:“喝酒也是三杯便倒下,真没意思得紧。今日我是知道有个清谈讲学,你昨夜如此威风,便想带你去看看。”

    “清谈讲学?”谢幼安挑了挑眉,又道:“你既都不嫌无聊,去便去了。”

    慕容燕在内的五胡人,都在有意无意的自行汉化,衣食言行皆习晋朝礼仪制度。但大燕国内甚儒风,很少有玄谈大家。所以这次名士讲学玄家,有极多士子,甚至不乏有大儒旁听。

    大堂内,无所虚席。

    卢微嘉带着谢幼安坐在上座,身旁皆是学堂博士。

    “这座不好,该给我弄个周围皆是纨绔之人的位,也让我放松些。”卢微嘉皱眉,身子跪坐着微动,看得出此处环境与之格格不入。

    “喜爱玩乐的人,哪里会来这种地方。”谢幼安轻笑道。世家出生的崔博士讲得慷慨激扬,她听的漫不经心。

    “这不是难得嘛,来安平郡清谈讲学的我还是第一次见,想着你能喜欢呢。这崔家老头我又不是没见过的,稀罕个甚么。”

    她嘟哝着说,谢幼安心中有些动容,这才认真听了起来。

    “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豁然却思也,此方是老庄者云‘道法自然’……”

    谢幼安微微皱眉,继续听了会儿。

    郭象注解的齐物论,这便如此片段草率的拿出来,解释老庄的全部主旨?她眨了眨眼,心中犹自怀疑着,这玄谈讲学的水平怎能如此之低。

    “你为何这般神情。”

    “觉得他讲得不对。”

    她吓了一跳,道:“你莫不是还想要问难?”

    谢幼安闷闷地想了一想,说道:“别紧张,讲学还能问难不成?”

    卢微嘉定了定神,也勉强的细听了几句,很快她便脑仁涨涨地道:“我听着生涩得很,大抵是精妙之言?你若是想要问难便上。”

    于是她恢复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笑嘻嘻地道:“反正我也不喜欢那老匹夫,待会儿他定会假惺惺地问,有没有人留疑。你便可以光明正大地问难了!”

    “可是我是你带来的,你也不怕得罪了人?”

    “我听闻这老贼乃沽名钓誉之人,此来处讲学,也不单单是此处,总之是为了再多些名气,这才能被皇帝请去都城任职。”

    “何职?”

    “讲学的博士啊,他读了一辈子书,也只能当这个。”当下之意,她卢微嘉半点不怕得罪人。如此谢幼安也没了什么顾忌。

    “诸位,可有需置疑之处?”卢微嘉丢给她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扬声道:“这位女郎想要问难。”

    静了一瞬,低低议论不绝,大家都静待这个女郎问难,不知出名或出丑。

    “且问博士,何以言‘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此般便能概老庄?全否?急否?”

    崔博士傲然道:“此都忘其知也,尔乃俄然始了无耳。了无,则天地万物,彼我是非,豁然确斯也。谓无是非,即复有谓。又不知谓之有无,尔乃荡然无纤芥于胸中也。”

    以生涩原文或是玄学大家注释的清谈,在建康城是最下乘的做法。

    “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此乃向子期解《齐物论》之言,博士用此偏概老庄,此亦然焉?”

    要说论引经据典,可比钻研玄学哲理来的简单。谢幼安都无需细想,张口及来。燕国人偏偏吃这套,似乎说的完全不明,别人便无错可挑了。

    崔博士久久无言,讲学许久从未有过质疑,一时无法应对,不由心中骇然。

    “道家当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谢幼安淡淡几言,将玄儒双并,满场亦无人能反驳。燕国本就不盛玄谈,不似晋朝士族不会玄言会被耻笑。

    众人皆看出夫子理屈词穷了。

    “汝辈也算俱是怀道之人,难道连清静无为何解,都一问三不知?”谢幼安冷笑道:“所谓清静无为,乃处世存生之道;所谓无为之业,非拱默而已;所谓尘垢之外,非伏于山林而已。”

    她三个所谓一是二非,将众人震慑住,半响嚅嚅无人能言。

    谢幼安便轻笑一声,继续自顾自讲道:“乃得归于玄学本体论中,通哲于政之实践,往政治于哲学之精微,老庄之论,正始之音,其金声玉振,超逸凡响。诸位毫厘之差,谬以千里矣。可笑可讥。”

    可笑可讥。

    这四个字仿若一盆滚水,从头顶顺着脖子灌入。烫的在场士人大儒面皮涨紫,不能言,只能愤怒的瞪着谢幼安。最后,见崔博士实在无言。

    谢幼安拂袖而起,施施然离去。

    卢微嘉亦跟着离开,平生第一次心中突突,有种做错事情的心虚之感。同时又觉得有趣之极,走出大堂后已是满脸笑意,幸灾乐祸道:“崔家声望大跌矣。”

    “无碍?”

    “自是无碍的,我范阳卢氏何时怕过他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