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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静夜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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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呀,喝!”

    “今日不醉不归!”

    夜里,历城的酒家喧嚣依旧,一行五个年轻人正痛饮作乐。紫衫、红衫、黑衫、青衫四位以紫衣人为首,个个衣饰不凡,独有客座的白衣人衣着寒酸,特别令人侧目。

    不过再仔细端详,这个人倒是眼神明亮、五官清俊,率性饮酒的神态开朗纯真,混在这些贵胄子弟之中也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酒过三巡,店家的灯笼高高挂了起来,在晚风吹拂之下,灯火摇曳,照得人影幢幢,年轻人的话题毫不意外地转向神鬼怪谈。

    黑衣青年先开口了。

    “可听说过城北刘家宰相故宅吗?”

    怎么没有!重楼叠院的气势!只可惜那宅子,竟被留给了……那刘宰相殁后,好好的大宅就这样荒废啦!”

    红衣少年举杯摇头,酒力发作,说起话来已有点含糊不清,不过还是一脸惋惜的样子:“是啊!那宅子里还有那么多好宝贝,也就如此埋没……眞是可惜,可惜。”

    青衣人此时嗤笑一声。

    “那种地方就此被封了,再也进不去,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刘宅还能住人吗?我看给鬼住还差不多!茅草早就长得比人高,走过老宅大门口,盛夏午后也是阴风阵阵,附近邻居如今搬得精光,说什么老宅半夜有怪声呢!”

    “什么怪声?胡说!神鬼之流,何足为我辈信哉?”黑衣少年学着西席老先生教训学生的口吻,怪里怪气的摇头晃脑,说得三人大笑起来。

    一直沉默不语、津津有味听着三人谈话的紫衫少年,此时抿了一口酒,摇了摇手上的白玉酒杯:“泓烨说得真对,就可惜了那些被遗落在刘宅的宝贝。啧,越看我的玉杯,怎么越是庸俗?”

    眼看白衣少年还在自顾自的喝酒,他不禁笑了。

    “天官,你说呢?”紫衫人的面貌掩藏在灯笼阴影之下,但见唇边一抹戏谑。

    “嗯?什么?”白衣少年终于从眼前的酒碗里抬起头,眼看四个同伴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只好腼腆一笑:“抱歉,子珩,我没听到……许久没有这样痛饮了,我……”

    “无妨,我再说一次。大家谈刘家老宅,说要每个人轮流住一晚试胆,正在讨论今晚由谁打头阵呢,怎么样?”

    此言一出,刚才还在谈笑的红、青、黑三人面面相觑。谁?哪有人说要试胆?!

    泓烨朝着俊雅的子珩投去惊诧一眼:“呃,子珩,这样好吗?那刘宅明明就被封印了!你明知道,还要天官……”

    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立刻被黑衣人打断。“泓烨,你喝多了!少说两句!”

    泓烨立刻住口,刚才还酡红的脸颊逐渐褪成原本的玉白色,看来是酒醒了。

    子珩轻轻咳了一声:“好吧,既然泓烨反对,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接着,他埋在灯笼下的脸略为惋惜地摇了摇:

    “难得我们说好只要谁能打头阵,在刘宅里住到天亮,就再请他一顿酒席的,可惜,可惜了天官的好胆量。”

    听到免费的酒席,殷天官的眼睛都亮了:“怎么不去?去呀!我打头阵,没问题的!泓烨、清旒、离汜,你们不用抢啦!”

    酒席?又是谁说的?除了紫衣人,其余三人再度大眼瞪小眼。

    “事不迟疑,你现在就该去,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午夜了呢!”

    子珩脸上的笑容在光影下愈发灿烂。“还有,你这一身布衣抵不了夜露,还是遮着点好,这件袍子披上,免得着凉。”

    子珩脱下身上华贵的紫袍,袍上的美丽色泽,微光下仍隐约灿然。

    黑衣的离汜似乎想说些什么,子珩却已拿起身边的潇湘竹扇点在他肩上,使了个眼色,接着把扇子连紫袍一起递给醉意十足、跃跃欲试的殷天官。

    “口说无凭,你把这古扇展开,挂到刘家大厅的墙上,然后再带一样刘宅里最精美的小东西回来。”

    殷天官接过扇子,露出一贯傻气十足的尴尬笑容:“挂扇子没问题,不过最美的东西?我不像你风雅,这些我不懂……”

    “你就带个酒杯如何?”青衫的清旒忽然开口。他瞥了子珩一眼,眼底颇有深意:“子珩方才不是嫌自己的玉杯俗气?带个不属玉质的酒杯回来就好。”

    “那容易!大厅厨房总有几个遗落的吧?只是,不美不要怪我呀!”

    披上袍子、手执竹扇,殷天官醉了,步伐反而轻巧,他哼着歌走出酒家,直往城北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四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情绪却各有不同。

    “唉,这样去闯太子妃的记忆封印,还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呢!”泓烨低头喟叹,双掌合十。

    “子珩,明知天官身份特别,比普通人还不如!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可得负责。”清旒对着眼前的酒皱皱眉:“这酒不暖了,越喝越苦。”

    话才说完,他眼前的酒杯便溢出犹如秋日桂花的奇香。

    离汜眯起眼,直盯着子珩:“让天官穿你的衣服,背影与你还真像。听说今夜便是太子妃出嫁十年的归宁之日,那宅里还封印了太子妃过去与那只小精怪的记忆,凡人可走不进去!你这样叫天官去闯……究竟在盘算什么?”

    “唉呀,别这样看我,天官穿了我那件袍子,进得去的。”子珩避开离汜的眼神,半身探出窗外,抬头望着满月。月光把他秀气的容貌映得清清楚楚,绛红薄唇含笑,眼底却是一潭寒水。

    “有约在身,不得不赴又不想去嘛。”

    沉默间,月光一瞬失了色。

    出城,刘宅已在眼前。

    站在墙高门巍的刘宅外,被秋风扑面一卷,殷天官才从微醺的状态清醒。

    他刚才答应了什么?睡在这栋远近驰名的鬼屋一晚?他平常哪里这么勇敢了!不会是梦吧?

    低头,他看着手上古色古香的竹扇,碰到身上触感柔和的紫袍……果然,是笨,不是梦。

    “现在回去,肯定会被子珩嘲笑一辈子。”正思索间,风里似乎带着什么催促的意味,朝他身上用力一扫,天上的明月愈发皎洁,不过却也随之飘来大片重云,悠缓飞来。

    虽然才刚入秋,但果真已有寒劲!殷天官把外袍系好,对紫袍主人的神机妙算增添了一分感激。

    所以呢?既不能回头,也只好往前走。这刘宅早就已经找不到大门,全被及膝高的茅蒿给掩没了。于是,殷天官只好往一旁杂草较低的小径摸索,试图找出其他入口。他学着平时的子珩,把扇子收到怀里,轻轻拨开草丛,只怕刮伤身上的华服,突然,他感觉自己似乎在无意间复制着子珩的风雅。

    “有了!”

    摸索半天,殷天官终于找到一道小小的门,足以容一人入,但非常隐蔽,若不是门扉已残、摇摇欲坠,可能还不容易发现。

    他悄悄推门,眼前正常的一排厢房让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好宅邸内不是他想像中的乱草荒地,厢房前的庭院虽已荒杂、池内干涸再无流水,但格局仍在,假山青石、桂树幽香,一切平静安详──

    只是,异常寂寥。

    殷天官知道自己该先找大厅,不过一进刘宅,他总觉得身体对此处无比熟悉,玩心大起的他索性闭上双眼,张开双臂让凉风拂过,任随双脚带他走动,怪异的是,一连数十步,他都没有碰上任何障碍。

    “我果然是醉了,还没醒吧。”

    他很少如今晚一般大醉,或许……人在酒醉的时候,脚本来就会自动行走也说不定。

    笑了笑,正要睁开双眼办正事,殷天官却发现自己口不能言、眼不能睁、耳不能听,只有肌肤越来越敏锐、袍子湿黏透骨、月光晒在身上越来越灼热、紧闭的双眼感受到明晃晃的光。

    越是想清醒,他的身体却越是自动自发──他知道自己快走进干涸的池子里了!为了一个赌局,失足跌进至少三尺高的枯池,值吗?

    至少不要这么沉默,让他放声大叫!

    快睁眼!快!至少也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吧?

    十五步、二十步、二十五……五感封闭的他冷汗直冒:根据刚才在小门边的目测,他大概只要走个三十步,就可以悬空踏进院里的大池了!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哇啊!”

    踩空的瞬间,禁锢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立即解放,殷天官猛然睁眼,放声大吼,不过他吼出去的一切却是水中的浮沫──他惊恐地挥舞双手,看见的是澄彻的水波和……两片紫粼粼的鱼鳍?

    枯池不见了,庭池里灌满着清水;夜晚的荒废刘宅不见了,明亮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巍峨热闹的大宅;连他──殷天官也不见了,变成了池子里一尾惊恐甩着尾鳍的美丽紫鲤!

    果然是梦?是他醉在刘宅摔晕了,做的一场噩梦吧?殷天官在两片荷叶的缝隙间急跃猛窜,欲哭无泪地想把周遭看得更清楚。

    成了一只鱼,吓哭了应该也不至于太丢人?毕竟水里没人看得见嘛。

    正在自暴自弃,胡思乱想间,他钻出水面的头,忽然被溅上了几点水珠,但不是清甜池水,是咸的。

    “紫郎,你来安慰我吗?”

    一个温柔的少女声音忽然传进他的耳里。来不及去思考鱼到底有没有耳朵,殷天官为他从没见过的景象而傻住了。女子淡无血色的脸颊上挂着清泪,莹亮的眼眸眨也不眨凝视着他,柳眉紧蹙,尚有一丝粉色的唇轻启,正对着他说话:

    “只有你知道我不开心。一直以来,只有你知道。我不愿意嫁呀!紫郎……”

    美得不像人的少女把手放进水里,轻轻捧起紫鳞鱼,痛哭起来。少女一弯腰,没有束起的发丝便一绺绺落在殷天官眼前。

    银光闪烁。

    银色的头发!她不是人?是妖怪?殷天官想得头昏脑胀。不过自己现在是一条鱼!他也弄不清楚,到底他或那少女,谁更像妖怪?

    还有,他实在不太懂得如何当一条鱼。鱼没有离开水,也会窒息吗?鱼也会……发烧吗?

    殷天官感觉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随着少女一点一滴落进水池的泪,全身被汹涌莫名的情感充塞着,滚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