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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一人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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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境由漆黑夜色化作白茫一片,二两酒彷如一粒黑点,浑身发抖,气极,怒极,可笑至极。

    离鸢,苏妲己,哪怕只是梦里,哪怕只是情非得已,该刺出的剑,他始终是一剑刺出。

    这只是一个梦,梦里天崩地裂,众叛亲离,现实也可以两情相悦,细水长流,因为只是一个梦,无关现实。他不后悔,也不痛心,他只是不能接受又一次妥协低头,将心底最深的执念袒露人前,被人指手画脚,胁迫威逼,哪怕这只是一个梦。

    二两薄命有多重,仅仅二两。

    他以前未成称量,如今被人一剑破开,才真是可笑可悲,太重太重,恰恰二两薄命。

    这个恍如现实的梦,这挣扎求生的七月,仿佛在笑他,笑他彻头彻尾的自私,笑他深入骨髓的凉薄,笑他赖以生存的无情。

    他不敢直面内心的荒芜,那不是他要的人生,更不是他要的未来。就是一场梦,就是一只手,将他整整十七年掩藏在心底的温柔彻底碾碎。他是无情之人,他如一只狗,残喘在这大千世界,他讨厌孤独,讨厌冰冷。

    只是在生死之间,原来他也可以彻底冰寒,原来他也可以出卖一切,哪怕是坚守了十七年的曾经。

    人最怕的,往往是看到真实,因为惨不忍睹,血肉模糊。

    二两酒宛如一具行尸走肉,渐渐麻木,渐渐漠不关心,与这俗世背道而驰。

    “你很可笑。”

    冷漠轻蔑的声音入耳,无孔不入,直指心门。

    二两酒抬眸,面无表情,双眼浑浊,木讷的答道:“彼此彼此。”

    天地传来一声重哼,二两酒唇角裂开,猩红的血流如屋檐上的积水落地,滴答滴答。

    “我只是让你看到了最真的自己,你又何必要惺惺作态,想着逃避躲闪。”

    一缕青烟化作人形,二两酒看着眼前的青年祖师,不悲不喜,平静说道:“最真未必最好。”

    青年祖师闻言一笑,似乎不敢苟同,揶揄道:“想要一览众山小,就该知高处不胜寒。若是没有这点觉悟,现在我也可以赐你一死。”

    二两酒眯着眼,很认真的盯着青年祖师,他的眉梢有微微抖动,嘴角不自觉的扯起了一线弧度,眼中竟是还有莫名的期待。

    他想杀他。

    他为何不敢杀他。

    他到底是谁。

    二两酒沉默,他没有急着针锋相对,也没有急着就此认输。

    试剑坪上,小花脸上挂满了担忧之色,不知为何又不敢太过靠近二两酒,只好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的看着。安夏见离鸢飘然而去,心中莫名有些酸苦,将“知冬”收入袖中,脑中回想着那一袭白衣。

    明里暗里还有很多目光投向试剑坪,在二两酒与剑碑之间徘徊不定。千年以来,藏剑峰有过许多惊才艳艳的门人弟子。七百年前的剑宗吴岩,冠绝一个时代,最后在天门大开之时,御剑飞升。还有如今坐镇藏剑峰的七岁师祖和白衣女子,都是千年不遇的剑道奇才,如今距离白日飞升也不过咫尺之遥。

    只是他们,在观石悟道之时,也从未引动过如此异象。

    “祖师剑道”四字,也不知何时在藏剑峰提起,也不知是何人提起。从未有人继承,哪怕百年前的离南悟了“无情”二字,但谁又能确定,那就是祖师剑道的皮毛。

    细想之下,这个世人皆知,传了千年之久的“祖师剑道”会不会只是一个误传,只是有心之人的突发奇想。

    这些,早已不可追究。但千年以来,自从这“祖师剑道”流传开始,藏剑峰一代又一代的仙师门人便有过猜测。若真有祖师剑道,只能藏在剑碑之中,若是有人明悟继承,剑碑必然会崩裂,丢失神性。如今已过七月,二两酒依旧盘膝闭目,剑碑依旧如常,未曾有半点变化。

    七岁师祖去而复返,依旧脚踏青云,悬于千里之上。她仿佛一双眼睛,注视着藏剑峰内的一草一木,任何细微的变化都被他尽收眼底。所有人都以为,七岁师祖已是最高最高,她的眼眸已是最为深邃,包容万物。

    只是此刻,还有一双眼睛,还有一道模糊人影,在九天之上。

    若是二两酒能看见,定会心中大惊,这仙人容貌竟是与梦境中的青年祖师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双眸更加柔和,面色更加平静,真正的仙风道骨,超凡脱俗。只是当他凝眉望向剑碑之时,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梦境,漆黑与白茫,眼中黑白二色,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气息陡然大变,如利剑出鞘,没有剑气,没有剑风,他本身就是一把剑,不该存于俗世的剑。

    他,才是藏剑峰的开山祖师。

    世人迷惘,参不透其中玄机迷障。“祖师剑道”好比一个善意的谎话,又如一个可笑的戏言,将二两酒困在梦中,说不得就要“醉生梦死”。

    他是谁。

    二两酒第一次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所谓的祖师,会不会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先入为主。将他逼上无情小道,亲手捅破心中残存的柔软,只惜这二两薄命,选择孤独荒芜。若这也是祖师剑道,那两千年前御剑飞升的那人,何苦何必要记挂着门人弟子,留下这剑碑剑道。

    祖师会不会,有无道理,二两酒不知。但他知道,若是他们是同道中人,他绝对不会。因为此刻的他,正是这样的人,极致的自私,极致的心冷,极致的无情。

    这个梦,不是梦,更像是一盘棋。黑白二子,都是二两酒一人担当,眼前的人就像是幕后的棋手。只是二两酒太不安分,太过横冲直撞,扯着棋手入棋盘,要与他一争高低。

    “你是谁,可怜的祖师残念,遗留在俗世的弃子。”

    残念,弃子。

    真是恰到好处。

    青年祖师看着二两酒眼中的轻蔑嘲讽,嘴角越提越高,甚至扯到耳边,双眼渐渐瞪圆,面容扭曲,在拉扯之中化作飞灰。

    “你很聪明。”

    “可是聪明又能如何。”

    “莫非还能逃离这场梦,莫非还能遮住你阴冷肮脏的内心不成。”

    嗤笑,怒骂,嘲讽,鄙夷。

    无处不在,每一个字都如同魔音,钻耳更钻心。

    二两酒面色一沉,眼帘缓缓下沉,又骤然抬头,四处寻望。

    “你在找我。”

    “这都是我,整个天地,整场梦境都是我。”

    “我无处不在,我在你的识海之中,我在你的血液骨髓之内。”

    阴沉怪笑充斥整片天地,二两酒头痛欲裂,心中掀起滔天杀意。

    他在笑他,他也在笑他。

    他们都是如此的低劣晦暗,被世俗所唾弃,如同人心之中最深的恶念。

    二两酒抱着头在蜷缩在地,彷如有一根根刺在他的头颅之中。最痛仍旧在心,先前的一剑又一剑,留下道道血痕,遮掩不住,触目惊心。

    “他御剑飞升,登天成仙,永生不朽。可却把我留在这里,漆黑一片,暗无天日。整整两千年,我终于有了神智,我终于要脱困而出。是你自己走到我的面前,是你请求我住入你的身体。你为何要反悔,抛开那可怜的自尊,放弃那卑微的情爱,只有我才能带你走出梦境,只有我才能让你享受最高的荣耀。”

    “跪迎吾之剑道。”

    “跪迎吾之剑道。”

    “跪迎吾之剑道。”

    二两酒在摇晃,耳边满是怒斥,满是诱惑。艰难的支起身子,他的腰挺不直,头抬不起,双腿瑟瑟发抖,唇边血液越发粘稠。

    这是他选的道,这是他该有的道,这是他与生俱来的道。

    他不能跪,没有任何理由。

    二两酒如堕烟海,脑中虚无一片,青筋暴起,血脉喷张,五品修为在刹那爆发,如同蚕茧将他包裹在内。

    苏妲己,离鸢的音容笑貌再度浮现在脑海之中,恍恍惚惚,半梦半醒。她们在笑,朝着二两酒笑,一如往日。她们没有怪他,她们不曾知道,他做了最卑劣的小人,还好还好,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伸手含笑,想要快步上前,只是还未等到走近,她们却渐渐走远,依旧带着笑,带着点点柔情。只是未曾与他相逢,而是挥手作别。二两酒愣在原地,眼中满是不舍与不解,渐渐爬上一丝愤恨,一丝恼怒。他握拳,手中不知为何有剑,愤然挥出,她们支离破碎,只是那抹笑还荡漾在他的心间。

    试剑坪上,二两酒体内仿佛有一道气在疯狂涌动,浑身颤抖摇摆。口中一口一口的喷出鲜血,双眼始终未曾睁开,只是血痕之上再添艳红。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如何的一个梦境。

    他的嘴一张一合,喉咙仿佛被人握紧,他就要窒息。

    他在怒喝,只是低沉嘶哑:“杀,杀,杀!”

    九天之上,藏剑峰开山祖师皱眉叹息,隔着无尽之远一指点下。

    剑碑之上“杀”之一字猛然变化,仿佛有道道血光隐现,从起笔一直到收尾,竟是无端生出一股杀意,一股难言的势。不知何处落下一道精光,砸落在剑碑之上,“杀”字如同有了灵智,如一条蜿蜒蛟龙在碑石上缓缓游动。

    七岁师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突然抬眸望去,依旧茫茫天穹,仿佛触手可及,却又高不可攀。开山祖师眉头浅皱,眼中划过一丝自责之色,面色竟是有些苍白。已做天上人间,难管世间事。方才他那一指远在九天之外,纵是位列仙班,也不太好受。

    二两酒眉心透出金红二色,正是朱雀印记。剑碑之上的血色游龙脱碑而出,涌入朱雀印记之中,这是开山祖师递来的一剑。

    蚕茧猛然炸裂,二两酒摔落在地,身前再度显现一道人影,与他面容一模一样,眼中满是怜悯的盯着他,嘴角微翘。

    “你逃不了,这是你的命。”

    二两酒静气凝神,冷冷的看着他,如同在看他自己。

    “何不放开心神,让我与你融为一体。你要知道,只有我才能破开梦境,只有我才能让你这二两薄命苟延残喘。”

    二两酒盘膝闭眼,他不信命,更不愿信他。

    “你最在乎的始终是你自己,如今我在帮你,你又何必拒绝。”

    他将二两酒扶起,面带笑意的看着二两酒,他相信,他和他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他会妥协,如同先前的出剑,如同先前的无情。

    二两酒在笑,嘴角轻轻扯动抽搐:“我会离开。”

    他的笑意更甚,他喜欢二两酒的妥协屈服,这是聪明人该有的选择。眼中带着欣赏赞许,有些迫不及待的说道:“你真的很聪明。放开心神,你我会融为一体,我会带你离开,我会带你去看你永远不曾看过的山河秀丽。世间再无一人可阻你我前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二两酒双眼不曾晃动,仿佛丢了神,空洞苍白。有些痴呆生硬的点头,双手自然垂下,两百余处气府早已空无一物。选择妥协,选择做一个彻底的无情之人,只为了二两薄命,不惜一切代价。

    激动兴奋从他眼中溢出,他竟是好久没有过颤抖紧张,当二两酒放下最后一丝抵抗,他就能侵入二两酒的躯体,从此共生。他相信二两酒,这个识时务的好孩子,因为他没有半点元气,与凡夫俗子无异。

    神魂的震颤,心念的悸动,这是最妙不可言的滋味。

    他们就要合为一体,他们就要破镜而去。

    二两酒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仿佛要将这白茫一片照亮。他附在他的耳边,轻声开口:“但只能是我一个人,你这下贱的残念。”

    刹那之间,二两酒背后一朵金色佛莲绽开,朱雀井宿猛然盛放。

    这是他最后的杀招,他未曾暴露的底牌,更是与这世间叫板的资格。

    开山祖师递下一剑,二两酒识海之中藏有一把墨色巨剑的投影,如今恰好用上。

    “斩光。”

    两字轻吐,二两酒嘴角带着邪魅阴冷的笑意。

    白茫茫的天地,墨色巨剑从他的身体里猛然脱离,凝如实质。二两酒握剑在手,井宿之中的元气猛然涌动。

    抬手,挥剑。

    如一道光,更像是斩一道光。

    剑落,光折。

    白茫天地之上仿佛被撕裂的一道口子,一缕,一寸,一束。

    光,无所不在的光,刺人眼球的光。

    二两酒睁大了眼,忍着眼中剧痛,他要亲眼看着这场梦寸寸碎裂,他要亲眼看着这道残念哀嚎怒骂。

    恰在此时,试剑坪上风起云涌。

    二两酒猛然睁眼,疾风骤起,吹得天际之上突然翻涌的滚滚黑云如千军万马奔涌嘶吼。电光闪烁,轰鸣雷声不绝于耳。

    天地擂鼓,雷霆乍现。

    五道惊雷宛如虬龙盘踞,携着浩荡天威落下。

    二两酒目露狠色,朱雀七宿的鬼宿在这一瞬间要重现于世。

    天劫,造化。

    二两酒全然不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