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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一壶春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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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赢兰这话其实很实在。

    她真的非常有钱,而且全然没地方花。

    她在长华宫待了十年,每个月都按时领着月俸,还能不时收到来自宁王等人的各式奇珍。元旦要收礼,元宵要收礼,上和节要收礼,清河节要收礼,中秋也好,冬至也罢,总之只要是个节,宁王那里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小礼物。她生日了有礼物收,王皇贵妃生日了她也有礼物收,皇帝生日的时候,礼物更是会堆成一座小山。

    因为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至今为止,赢兰还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用上过。这么多年,铢积寸累,她自己算过这个积累下来的数字,可以养活一个小城的人了。

    她着实很想尝试一下挥金如土的滋味。

    掌事的目光一掠,见到芝女官,顿露错愕。但见芝女官不动声色,赶紧把自己的惊讶之声压下去。

    “这位小娘子这么年幼,怕是已经醉了,应当早点回家休息了。”

    说话的是清平王世子。他样貌姣好如处子,竟有三分肖似秦王,温软的眸光流转,水一般清亮透彻,饶是无情,也似有情。

    因为有清平王郡主,赢兰对这个世子的印象不差。见他神情温和,隐隐又透出一丝紧张、一丝无奈,便笑道:“放心,我没有醉。”她的声音娇嫩如轻燕春草,却带着不可反驳的笃定,“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们难道是想要当众抢人?抢不过我,就要动手行凶?”

    临东王世子面露不忿,正要起身,却被清平王世子拦了下来。

    清平王世子以琥珀卮斟酒相劝,道:“民堂叔,她不过一个韶龄弱女,比萱儿也大不了几岁,不懂事而已,何必与她一般计较。”

    临东王世子冷哼道:“她好胆!”

    楚王世女吃吃笑道:“赢霄,你这胆子居然连这胖子都不如。”

    她口里的胖子就是琅琊王世子赢成。无论是清平王世子,还是楚王世女,他都不敢得罪,只好一直陪着笑脸。

    汝南王世子思索了一阵子,低问道:“你们见过她们么?”

    清平王世子连忙轻声道:“隐约有些面熟,说不准是哪家公卿之女。”

    楚王世女皱着眉扫了他一眼。

    汝南王世子当然不傻,一眼就能看出眼前二人不一般。

    他的父亲汝南王是□□十世孙。素得皇帝厚待,在这些非皇帝亲子的藩王之中,就属他封地最为富庶,有兵有马,俨然国中之国。若只是寻常的夜澜大族,他这个做世子的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楚王世女不以为然道:“我在夜澜待了这么多年,这个祭那个节,从来就没有落下过。城中哪有我不认得的公卿之女?”她望着赢兰和芝女官容色不凡,眼里淫亵之意一掠而过,曼声道,“我看怕是谁家豢养的小鸟,不小心脱了笼,还以为能飞。”

    汝南王世子沉沉笑道:“既然这样,外头野兽那么多,随便咬死两只鸟,也是正常。”

    清平王世子眼瞳一缩,正欲继续劝阻,却被琅琊王世子有些颤抖的声音打断。

    “诸,诸位堂亲,我瞅着她腰上所佩之物有些眼熟,似,似乎是蠲忿犀。”

    琅琊王世子很少敢主动说话,说了几句,才渐渐流畅起来。他道:“前一阵子,我父王收留了一名策梦门客,那人自称是予皇书院门下,并且献上了一枚蠲忿犀作为信物。那犀角是长生老人亲自在招摇山上捕杀而制,入土不朽烂,入火不燃烧,坚胜铁石,佩之可蠲忿怒,奇珍无比。我父王十分看重……”他本就声量不大,越说越小,几乎难以听清,“后为端王殿下所得。”

    前一阵子,端王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精英尽出,遍寻天下珍宝。这件事并不是秘密,他们几个皆有耳闻,亦都动过心思。

    琅琊王世子终于说出自己的猜测,道:“此物如此珍贵,端王耗尽心力方得,如今却在她身上。我想,难不成……难不成她是端王爱姬?”

    楚王世女有些动摇,说道:“可端王又不似秦王殿下,从未听过他身边有什么得宠的禁脔啊。”

    赢兰听他们一直在小声说话,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又扬声问道:“这人你们还要不要了?”

    临东王世子本来气焰消了一点,一听又火大起来,说道:“这小妮子不过区区宠姬,如此张狂,大放厥词,我们难道还怕了她?就是代端王殿下教训一下罢了。”

    清平王世子赶忙劝道:“玉堂叔还在孝期,我等虽然白龙鱼服,此地人多眼杂,倘若真与她闹将起来,引得端王不快,岂是美事。”

    这话说的在理。汝南王世子对绿音喝道:“还不快给我滚!”

    临东王世子没忍住,狠狠剜了赢兰一眼。

    赢兰对此很淡定,甚至还有工夫在他剥肤椎髓似的眼神里,畅然举杯,一气饮尽。

    他瞪就瞪呗,她又不会少一块肉。

    更何况,她可是秦王从小瞪到大的。他神略计较,生于天心,常人拍马难及,临东王生得虎头燕颔,自以为眼力威慑凶煞十足,其实连秦王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芝女官面色阴沉,寒声说道:“这些世子世女,真是胆大妄为,目中无人。非但没有认出您来,居然还敢在您面前出言不逊!”

    赢兰轻轻摇晃酒盏,轻道:“即便如此,我也不太想和汝南王世子冲突。他生得太像汝南王妃……”

    汝南王妃萧琷亦出身萧氏,是燕王妃的堂姐。

    妙婵酒漾起沦漪,有什么痛入骨髓,毕生残缺。赢兰低低道:“他会令我想起我母妃。他们的眼睛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那样一双眼睛,她见过她涕泪涟洳,心如死灰,也见过她坚毅勇锐,奋不顾身。

    芝女官若有所思。

    她们的沉吟被一个怯怯的声音惊扰:“两……两位贵人。”

    赢兰抬睫,绿音袅娜地站在她们面前,强自镇定,又难掩不安。

    芝女官道:“这位才是真正的贵人,你无仪无教,可别污了贵人的眼。”

    赢兰轻瞥了她一眼,说道:“你也别吓唬她。”

    芝女官不赞成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何等身份,若是有丝毫闪失,这整个酒肆砸了也及不上您一根头发。”

    芝女官一看便是麟子凤雏之属,她如此重视眼前这弱质少女,可见其身份绝不一般。绿音低下头来,声如蚊呐道:“今日多谢贵人搭救,小女子来世结草衔环亦难报此恩。”

    赢兰道:“我不要你来世,更不要你结草衔环。我不能带你走,但我可以给你一笔财资,放你自由,此后天高海阔,任你自己前行,你看这样如何?”

    绿音眼眶一红。她自流落此地,日日提心吊胆,忧危思惧,若蹈虎尾,涉于春冰。万万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机缘。登时跪地不起,喜极而泣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赢兰头一回自主出宫,便英雄救美,虎口夺食,给了这可怜女子一个完美结局,心情颇好。芝女官见她兴致不错,料想劝她回宫也无法,便建议她去太平湖赏花。

    这几日乍雨乍晴,不寒不暖,气候十分宜人。亭台假山,竹篱木障,葩苑花圃,绿烟红尘,映衬着湖光山色,如云如雾,如诗如画,一派旖旎好景。

    赢兰不由赞道:“太平湖果然是夜澜胜地。”

    她们三人沿着小径迤逦而行,一路凭栏赏湖,穿花拂柳,越牡丹亭,度芍药栏,过蔷薇架,经木樨轩,憩芭蕉坞。经过一处游廊后,前头是一座板桥,曲折回环,十分精巧,两旁栽种了许多垂丝海棠,丰茂如水边芦苇,可以想见花开全盛之时,是何等献媚争妍,云蒸霞蔚。可惜现下时节不对,已经败了大半,原本浓艳颜色也显得萎靡不振。两三只鹁鸪飞掠而过,湖水微涟一瞬,了无痕迹。

    桥前立了一块碑,上头字迹好似有点眼熟,是龙飞凤舞四个字:“海棠香桥。”

    人人皆知海棠无香。赢兰自言自语道:“这个‘香’字倒是奇怪。”

    芝女官沉默不语。

    绿音只道这小主人是大家闺秀,平时不太出门,孤陋寡闻。便解释道:“贵人有所不知,这海棠香桥乃是太平湖最有名的地方之一,这字正是当今秦王所题。”

    赢兰的脸一皱。只要和秦王有关系,她就觉得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绿音道:“这桥的名字其实有典,有诗云:‘兰草同心多半弱,海棠自恨不能香。”秦王殿下乃是怜惜海棠无香,才题了这四个字。’”

    赢兰暗自磨了磨牙。她过去从没听过这首诗,但闭着眼睛都知道,“多半弱”可不是什么好词。

    鬼才会信秦王怜惜海棠。那家伙题这四个字,绝对是存着心思,特意来恶心她。

    赢兰略一颦蹙,芝女官知头醒尾,立刻道:“这桥犯了贵人的名讳,莫要再提。”

    绿音自悔失言,连忙道歉。

    小径渐渐往花木深处去了。赢兰忽然一回头。

    绿音诧异道:“贵人,您怎么了?”

    赢兰望着她们的来路。小道盘旋曲折,两旁秀石峥嵘,花树参差不一。嘤嘤鹂语,唧唧莺啼,树丛里沙沙作响,半晌跳出了一只松鼠。

    赢兰与芝女官对视一眼,对绿音笑道:“无事,我们即管向里走罢。”

    不久后,对面便有一道人影急急走来。

    走近了之后,赢兰才发觉这人是个十成十的怪人。他明明生得不错,可惜眉毛天生耷拉下来,似乎有些忧愁。他的眉眼干净,身上却一点也不干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腰间系了一道灰色布条,挂着一条条干参,看着十分滑稽可笑。

    那人朝她们迎面走来,视若无睹。

    芝女官的呼吸一粗。赢兰微带疑惑地看向她。

    而她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怪人身后亦追来一连串的脚步声,有个女子的声音呼唤道:“鬼医!鬼医,请留步!”

    这声音似乎不久前才听过。

    真是不巧,狭路相逢。

    临东王世子炸雷似的声音响起,气冲斗牛:“是你!”

    赢兰道:“是你们。”

    追着怪人身后的,正是汝南王世子、临东王世子和楚王世女。

    临东王世子哈哈大笑道:“你这个小娘皮,没想到还会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天意!天意!”他转头,“阿哥,你说是不是?”

    芝女官神色冷厉。

    怪人停下了脚步。

    汝南王世子缓缓踱步,一双阴沉的眼就没有离过赢兰,说道:“自然是天意,要你得佳人充陈临东王世子府。”

    绿音面色苍白如纸。

    此地人迹杳然,鬼神不知。无论烧杀淫掠,谁能大白天下?

    “你这个小贱货,还敢和我抢人,知道我是谁吗?看我不把你剁成肉馅!”临东王世子冷冷一笑,指着赢兰的手倒是迟疑了一下,越看越呆,眼神迷离了起来,“你……小了一点,不过……细看起来,生得倒是也不错……”

    岂止是不错,是大大的不错。难怪狐媚惑主,勾得端王盛宠。

    剁成肉馅太可惜了。

    “另外两个我不计。”汝南王世子皮笑肉不笑地舔了舔嘴唇,不加掩饰的贪婪,“中间那个留给我,我倒是要尝尝端王殿下的口味。”

    赢兰听到端王二字,没太听懂他的意思,但是那种垂涎而丑恶的视线却再清晰不过。她居然没觉得被冒犯,反而新奇得很。这世上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目光打量过她。就算有,也早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死无葬身之地。

    楚王世女插口道:“见者有份,一人一个,如何?”

    临东王世子满口答应,临了狰狞一笑,说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送进来!”

    赢兰勾了勾唇角,说道:“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奉还给你。”

    汝南王世子挑了挑眉,说道:“脾性有点辣,看来我府上的‘解衣’能派上用处了。”他笑得恶意,“就算是世代牌坊的贞洁烈女,一试解衣,也会连最下贱好淫的军妓都不如。”

    临东王世子大踏步朝赢兰走去,不远处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临东王世子,万万不可!”

    清平王世子一边匆匆赶来,一边忧虑地大喊道:“汝南王世子殿下,天下美人何其多,何必为难几个小女子?”

    他连堂叔都不唤了,尊称殿下,可见心中焦虑着急。

    汝南王世子终于咧开笑容,说道:“天下美人虽多,入得了我眼的也就寥寥几个。既然遇见,怎能放过。”

    清平王世子气喘吁吁地近了,断续道:“莫……莫为难她们……”

    汝南王世子不屑地一笑,说道:“你道我为难不起?你以为这是谁家之天下?”

    临东王世子也跟着呼呼笑道:“赢霄,你这个胆小鬼!”

    他伸手正朝绿音抓去。绿音已知他的身份,心想自己在劫难逃,泫然欲泣,身子早已摇摇欲坠,连逃也不敢想了。那张朝自己伸来的大手是如此丑恶,她一介伶仃弱女,无所靠依,无亲无故,不过就是一死。

    可惜连累了这两位好品貌的贵人,也是红颜薄命……

    临东王世子的手却停了。

    不是他自己想停,而是被另一只手拦了下来。

    临东王世子怔怔向下看——

    他早便笃定自己胜券在握,从未怀疑,此刻却第一次有了动摇。

    应该远比他娇小无力的少女,仰着面庞,一手挡住他的手臂,无畏无惧地望着他。她不喜不怒,平静得像是一面古墓镜子,乌黑瞳子泛出翦翦润色,眉目姣好如工笔,其间却有一股森冷到了极处的深寒煞气,似曾相识。那是烙进骨髓里的恐惧,是最深的夜里最浓的梦魇——

    只这一眼,竟令他如陷入冬日湖泊,不可抑制地开始瑟瑟发抖。

    “你在做什么!”

    汝南王世子见临东王世子停下动作,傻了似的,不由怒喝。他抽出自己腰间长刀,正欲挥来,一道身影忽然从花木丛中蹿出,兔起鹘落般挡在他的刀前。

    芝女官尚未动,她身边那个怪人忽然一踢。

    怪人其实没什么武功,临东王世子也对他毫无防备,只是猝不及防,竟被他一脚踢翻,四肢着地,活似朝天馄饨。他做这事的时候,一直很安静,做完了亦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好像刚刚不是踹了堂堂儊月郡王,而是踩死了一只蚂蚁。

    汝南王世子勃然大怒,对着那个单手便挡下他长刀的人吼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挡我的道!”

    那人个子并不高,肩膀也并不宽阔,双手戴了一副漆黑手套。

    芝女官看向那个背影,神情有些许复杂。

    楚王世女嗤笑一声,手臂一挥,一柄软剑出现在她手上,如毒蛇一样蜿蜒袭来。

    那人不躲不避,左手拔剑,其华妖娆如芙蓉始出,其釽灿烂如列星之行,其才焕焕如冰释雪融,光泽浑浑如水之溢于塘,一刹那竟令人睁不开眼睛。

    楚王世女只一个照面,便惊呼出声道:“纯钧!这是纯钧剑!”她几乎是立刻连连后退了七八步,手臂被震得隐约作痛,面上犹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你是什么人?为何会手持纯钧!”

    这一切发生都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清平王世子只觉自己咳嗽了几声,时局奄忽易转。临东王世子倒地昏迷不醒,楚王世女手持软剑,满脸警惕,还有一丝深浓恐惧。

    琅琊王世子好容易赶过来,肥胖的身子靠在一处怪石上,上气不接下气。他性情胆小,最怕与人冲突,这一遭刀光剑影,临东王世子转眼便倒地不起,看得他肝胆欲裂,连连道:“别打了,别打了……”

    汝南王世子极瞧不起这个一向唯唯连声的家伙,嗤了一声,到底是收了手。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冷冷道:“不想你这落魄游侠,倒是有一把好剑。”

    赢兰敲了敲那人的背,极轻声道:“方大侍深藏不露,平日倒是真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