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转瞬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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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琬的孩子还是出了事。
饶是她半步不出流霞宫，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有人惦念。孩子消失得无声无息，前夜吃了蕃邦进贡的山参之后便开始彻夜腹痛。御医前往诊断之时，蒋琬已经血流如注，任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只好流掉。
阿英对这个来去匆然的孩子并没有表示多少惋惜，仍是夜夜在金雕玉琢的雨露殿寻欢，后宫之事一律交由萧纯华。事情在没有皇帝关注的情况下解决得潦草匆然，很快在后宫中销声匿迹，只听说蒋琬失子之痛，一夜之间丧失心智，想是疯了。
我已足不出户两月有余，没想到的是，蒋琬残存的意识里一直以为是我投毒。
霜色入夜，帷帐被时而突入的寒风吹得飘然起舞。沉眠之际，忽然觉得颈子被猛力捉住。睁眼一望，竟是蒋琬将我死死掐住。她身上花纹繁复的宫装凌乱无章，发鬓珠钗亦是歪斜散乱。她双眼血红，满含恨意地咬牙说，“是你杀了我的孩子！是你毒死了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不是妖魔？为什么要寻上我蒋琬！”
我喘不过气来，却仍面带微微笑意。蒋琬一心想置我于死地，手劲十分大。我勉力拔下她发上的累丝纹金八宝钗，正要反击，却听到殿外一阵繁乱的脚步声。
蒋琬被猛地拖开，扔在地上。我被带入那个带着淡淡莲华清香的温暖怀抱。阿英紧紧抱着我，往日如同静水般沉稳的心跳被打破应有的频率。阿英看着我颈上通红的掐痕，深邃的眸中阴沉莫测。他将我拢入怀中大步跨出含风殿，我的额头紧紧贴着他微凉的脖颈。耳边响起阿英冰冷入骨的声音，“废了她的双手，打入冷宫。”
我虽逞强，夜间遭受突袭仍是令精神困顿，竟偎在阿英怀里竟渐渐睡着。半夜醒来，眼前是海棠色描金重鸾纱帐，房中徐徐燃烧的烛火摇曳不定。外室传来压低的人声。我并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嗓子嘶哑干渴。
“……将公主留在您房中过夜无论如何不合规矩，望皇上三思。”萧纯华低声开口。
冷寂的夜色中，半晌才传来阿英的声音，“朕知道该怎么做，皇后不须在此事上劳心。”
萧纯华停顿许久，才又开口，“恕臣妾多言，蒋妃素来不得圣意，可为何……为何皇上还要恩赐她子嗣？”
阿英声音陡然转冷，“皇后虽然凤印在握，朕想宠幸谁还要先行通告吗？”
萧纯华铁了心在这件事上不依不饶，“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天家一直都是母以子贵，皇上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心让她子以母贵。封赏蒋妃妃位是怕她因为庶母卑贱被别人轻贱。还是……蒋妃是她的生母，您明明就是在蒋妃身上寻找那个孩子的影子？”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在空寂的夜四散荡开，萧纯华低声哽咽起来。阿英似乎很是不耐，低声训斥道，“蒋妃孩子早夭的事，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不知道，纯华，你最好不要一再试探朕的底线。”
嗓子里忽然一阵气血翻涌，脖子上好像有虫蚁在密密啃噬。我终于抑制不住低咳起来。外室的争执一瞬寂静下来。过了片刻，翠色琉璃珠帘被撩起，清脆入耳响成一片。
“身体不舒服吗？”阿英面色微紧，掌心带着微微凉意轻轻覆上我的额头。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外室响起萧纯华委屈的嗓音，仿佛被揉进了一团粗硬的沙子。“臣妾……告退。”
阿英朝外室看了一眼说道，“夜色深了，让人派撵送你回去。”
我凝着阿英，他似乎受不了我这样的注视，将我拉入他怀中实实地抱住。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传来，“将你一个人放着太危险，倒不如仍旧放在我身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缩在他怀里，隐约觉得阿英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心中一阵酸楚的甜。从方才萧纯华的话中我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始终爱我，无法摆脱，亦无法爱我，所以才将就了蒋琬。我迷迷怔怔地觉得，等我长大之后不再是一个需要阿英时时保护的孩子，我可以保护他，爱他，就有了资格可以被爱。
我自私地想着，若是有一天我注定要在一方泥潭之中弥足深陷，那么阿英，必是我相携相伴的不二人选。
************
萧纯华育有三个孩子，长子杨昭大业初年被立为太子，却不幸在我出生那年早夭。次子杨暕已经过了弱冠之年。长女德卿，在我之前父皇仅有的一个女儿，已经在开皇年间嫁给了宇文士及。而最小的皇子是萧贵嫔所生杨杲，比我尚小一岁。
我一向独来独往，除了阿英再没有将宫中哪个人当做亲人。阿英知我生性凉薄，从不勉强我和兄弟姐妹接触，只把我护在一片小小的方寸之地，温暖缱绻。我乐得如此，有时常常暗自揣度，是否阿英也喜欢这样狭隘的独占，最后这个问题总是被我弃之不顾，我只在乎阿英对我的好，其他的一概不管。
大业七年，天降洪灾，饿殍遍野。臣服已久的北荒高丽趁机动乱，入侵中原。阿英殿前传旨御驾亲征，号众两百万，大军浩浩桑桑列阵高丽。
最初捷报频频，数日之后传来的却皆是战败消息，朝中空乏无人，一时举国不振。我在太极宫寝食难安，每日课业便是为阿英祈福，只盼他早日平安归来。苦等了七个月，阿英终于班师回了大兴。他面色清冷，有如斧砍刀削的轮廓让我心疼不已。
恩北河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大概十六七岁，身体瘦削，面孔如同所有蕃邦之人一样深邃，身着戎装，暗藏锋芒的目光谨慎地盯着地面，身形站得如箭一般笔直。
在我们相遇之前，阿英身边是有过这样一个人。小时候在北荒广丽河被阿英捡到，便带回了中原阔土。几年来一直戍守边疆，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阿英曾允准他随便跟朝中哪个贵姓氏族同姓，恩北河却不愿，只说宁愿化地为名，指姓为恩，以此永铭皇恩浩荡。我却听说，恩北河原先是一心一意想跟着阿英姓杨。
我从未讨厌谁讨厌得这样紧，恩北河是其中一个。自从阿英将他从高丽边疆带回，便把时间毫不吝啬地分割给他。外出打猎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骑马射箭的功夫悉数教予，书房禁地独独给了恩北河不须通报的出入特权。
皇宫之中除了皇帝和皇子不允许任何男人居住内宫，恩北河显然是个例外。阿英命他护我安全，却并没有赐封恩北河职务，他便成了偌大的太极宫中闲客，宫中规条没有一条束缚得住他，日子过得何其潇洒肆意。他便每日在含风宫周遭静坐练功，我无意瞥到过几眼，剑术精湛，倒是让我对他另眼相看。但比起阿英，却是有如云泥。
两年多来，侍女出入含风宫的次数较之以前简直是要将门槛踏烂。我瞧惯了阿英的美色，一向不把其他男子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恩北河那张脸这样招蜂引蝶。我不堪其扰，几次想将恩北河打发走，却被他沉默拒绝。我不屑道，“你的功夫是阿英教的，我才给你三分薄面。若论真本事，你定是本公主手下败将。”
恩北河沉默以对，不应答就是他向来对我的态度，不冷不热，不软不硬，让我有气无处撒，有火没处点。依着我的性子，这招倒是制我死穴，不知跟谁学的。
我见他又是这幅无声做派，好强心切，不由有些愠怒。化指为掌向恩北河击去，恩北河反应极快，急速闪身退避。却还是被我凌厉狠辣的招式蹭到脸颊，顿时红了一片。他沉默地抚了一下脸，抬头看向我，眼中的桀骜和冷漠交织融汇，最后又归于一片沉默。
恩北河转身离开前那仿佛在说他是让着我的眼神让我愈加想要彻底击败他。我身形如风，又是一掌击出，快要落在他肩上时，恩北河突然鬼魅般从我眼前消失了。身侧一阵轻风，我冷哼一声，回手反攻，双臂却已被恩北河从后擒住。我顺势腾身而起，衣袂翻飞起落，脚尖扫过他的面门要害，恩北河被迫放开了我的双手。
我趁机指掌成爪向他脖颈抓去，恩北河勉强化开我的攻势，招式已渐渐混乱。我看出他破绽，挽唇轻笑，恩北河一个愣怔，我已从他腰间抽出了软剑，虚空成步，踏上石桌，轻盈返身直朝着他脸上刺去，夹带着厉风，势要让他白嫩的小脸破相。
恩北河慌乱回神，伸手阻挡已为时太晚，剑尖已经送至他眼前，他只好伸臂硬挡。“叮”地一声，软剑剑身被屈到最大限度，光刃照亮了我们两人的眼。恩北河的小臂被割破，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血腥气，激发了恩北河骨子里的野性，他猛地加大力道向我压来。
我执着剑柄，只要一个用力就能折断软剑毁掉他双眼，而恩北河亦是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将断剑刺入我脆弱的脖颈。
耳畔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像是稳石击入我心底。恩北河眼中冷漠狂野被骤然惊破，我嘴角微弯，手臂用力将恩北河震开。恩北河半跪叩首，“北河见过主上！”
时至肃冬，太极宫的天空只剩下单调茗凌的深浅淡灰。含风殿塘边几株雪梅却繁花满树，凌空而放，使得含风殿经常冷香盈润。
阿英踏着清霜走来，清风澜动，细小花瓣从他身上飘飘零零滑落，俨然一副让人扼腕三叹的如画景致。阿英眼中带着赞许的微笑走向我，我站在石桌上，身量虽仍旧与他相去甚远，却觉得与他的距离逐渐缩短。一寸一寸，终有比肩而望的一天……
阿英将手放在我茸茸的头发上揉了揉，声音清淡地说，“恩北河，朕传授你武功，是让你用来对付公主的么？”我有人撑腰，趾高气昂地嗟叹，“白费了一番苦心，□□出一个连我都打不过的。”恩北河垂着头，睫毛颤了颤。
“杨儿，你自己说是否调皮太过？技压一筹又如何，始终偷袭在先。”阿英侧头看我，发丝扫过我的脸颊，阿英目光中带着星星点点笑意，仿是十万浩瀚之中最美的一角。我心中一动，乖顺地伏在他肩上。“杨儿知道错了。”
“嗯。”阿英点点头，“看来朕差点埋没了杨儿的天资。”我抬头看阿英，阿英吩咐太监，“取朕的天阙弓来。”
片刻之后，一个小太监托着檀花紫锦盘上前，上面罩着一方宝蓝描金帕子。阿英掀开锦帕，一张沉木乌弓出现在眼前，弓面因为经常使用而变得光滑应手。阿英拿起天阙弓，信手取了一只长箭，弓满力匀，箭在弦上。
渺杳天空之中，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云层浅浅流动。我眯眼长望，一个黑点隐隐现身，还未及看清，又隐入云层。只听耳边一阵清鸣，箭已离弦，带着凌疾清风刺入天空。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哀鸣，我循声而望，正看到一个黑点急速下坠。
我瞠目结舌，阿英箭法竟至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不见其全亦可以一击即中。阿英微笑看我，幽深的眸中带着期待，“能做到吗？”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点头，接过阿英手中的天阙弓，伸手去拉弓弦，却发现弓弦竟硬得拉不动分毫，我较上了劲，手心磨得通红还不停手。
恩北河在旁不怕死地插嘴，“这弦是龙筋做的，几千年的风霜腐蚀都不能撼动半分，你怎么可能拉得动？”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又试了一遍，颓然发现确实如此。阿英低头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微微凉意。
我那时一心想要在阿英面前好好表现，没想到一下子就遇到这么大一个绊脚石，于是低声惭愧地说，“我太笨了。”
阿英握住我的手心帮我舒缓摩擦所致的灼热感，他掌心微微的凉意十分有效。“等杨儿能够拿着天阙飞马逐鹰，父皇就答应杨儿一个愿望如何？”阿英声音中满是鼓励。我怔了片刻，连忙郑重点头。这是阿英与我第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
一支长羽利剑射出，越灰蓝的屋檐瓦楞而过，没中靶心。
朱红靶心万箭穿透，一支利剑凌厉刺入空中，飞鸟仍旧自得其乐地遨游天空。
时光荏苒，霜华染上含风殿瓦楞屋檐，又被绿浓柳翠扫落。
七年转瞬即逝，是浓情寸断的七年。
风声飒厉，夜色浓重。一支黑羽铁箭破空而出，夹带着凌厉的气势直击长空。铅重的云层之中传来一声凄鸣，在太极殿上空缓缓荡开。
内宫外面的甬道挤满了手持火把的御林军，他们低着头，快速而仔细地搜寻着四周。
“找到了吗？”
“没有。”御林军互相低声问着，却一无所获。
含风殿石桌前坐着一名身着浅绯纱衣的少女，长长的裙装逶迤，犹如火红流霞曳地。漆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像是一团黑雾缭绕周身，半遮曲线优美的脖颈。肤色带着不近人间烟火的透白。黛眉精致如画，一双秋水剪瞳如同蒙雾的曜石，湿润娇柔。艳若樱桃的唇瓣，一吐一吸之间，空气仿佛都是甜的。此时正恹恹蹙眉，把玩着一把玄铁弓，细看之下，眉目间带着一丝玩世不恭。
恩北河眉目明显不悦地缓缓走近我。我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金樽还未触及嘴唇，恩北河猛地将酒盏夺过，洒了自己一袖子，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说，“这游戏你玩了许久都不腻吗？”
我悠然看着恩北河，“怎么会腻？深宫寂寥，找点乐子罢了。”恩北河将黑羽箭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问道，“没射到东西么？难不成几日没玩，射箭倒是退步了。”
恩北河冷声说，“是我扔了。”我认真地点点头，问了声，“射到个什么？”仰首就着酒壶饮酒。恩北河见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不再拦我，只冷声开口，“你今年也十五了，任性也任够了，不要再给主上添乱。你知不知道现在大隋有多乱？整日在宫闱中胡来，夜里飞矢射箭，御林军找不到猎物不准睡觉，这也是你作为一国公主的命令？”
我压抑已久，猛地将酒壶掼在地上，发出一声剧响。我咬牙说，“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恩北河仍旧坐在石凳上，幽幽地说，“你想谁来管你？主上？别做梦了！主上虽然是你的父皇，更是一国之君。你恃着身份得了这么多年恩宠也够了，别再指望主上只围着你转！”
我颓然站起，酒气攻心，有些晕头转向。只能自嘲一笑，“是。阿英他以前对我太好，所以现在我受到了惩罚，他不理我了。”
恩北河默了片刻，放低声音说，“主上也不是有意疏落你……你若早些明白作为一个公主的本分，主上他……”恩北河顿了顿，转了话头，“御林军仍在内宫外面徘徊，前晚因为这个惊动了太子殿下，惹得主上很是生气。今天不要再生是非了。”
我看了一眼黑茫茫的天色，起身往内室走去。
恩北河突然叫住我，“你的箭术已经出神入化，若是……若你想见主上一面，去取天阙的时候便是一个机会？”
我顿住，昏黄的灯光将我的身影拉得幽长无光。
“我若去拿了天阙，他从此便与我更无牵连。天阙放在那儿，我才觉得……即使红颜碎断，我到死他都不再看我一眼，生活在这寂寥的含风殿总算有点指望。”
蒋琬的孩子还是出了事。
饶是她半步不出流霞宫，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有人惦念。孩子消失得无声无息，前夜吃了蕃邦进贡的山参之后便开始彻夜腹痛。御医前往诊断之时，蒋琬已经血流如注，任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只好流掉。
阿英对这个来去匆然的孩子并没有表示多少惋惜，仍是夜夜在金雕玉琢的雨露殿寻欢，后宫之事一律交由萧纯华。事情在没有皇帝关注的情况下解决得潦草匆然，很快在后宫中销声匿迹，只听说蒋琬失子之痛，一夜之间丧失心智，想是疯了。
我已足不出户两月有余，没想到的是，蒋琬残存的意识里一直以为是我投毒。
霜色入夜，帷帐被时而突入的寒风吹得飘然起舞。沉眠之际，忽然觉得颈子被猛力捉住。睁眼一望，竟是蒋琬将我死死掐住。她身上花纹繁复的宫装凌乱无章，发鬓珠钗亦是歪斜散乱。她双眼血红，满含恨意地咬牙说，“是你杀了我的孩子！是你毒死了我的孩子！你到底是不是妖魔？为什么要寻上我蒋琬！”
我喘不过气来，却仍面带微微笑意。蒋琬一心想置我于死地，手劲十分大。我勉力拔下她发上的累丝纹金八宝钗，正要反击，却听到殿外一阵繁乱的脚步声。
蒋琬被猛地拖开，扔在地上。我被带入那个带着淡淡莲华清香的温暖怀抱。阿英紧紧抱着我，往日如同静水般沉稳的心跳被打破应有的频率。阿英看着我颈上通红的掐痕，深邃的眸中阴沉莫测。他将我拢入怀中大步跨出含风殿，我的额头紧紧贴着他微凉的脖颈。耳边响起阿英冰冷入骨的声音，“废了她的双手，打入冷宫。”
我虽逞强，夜间遭受突袭仍是令精神困顿，竟偎在阿英怀里竟渐渐睡着。半夜醒来，眼前是海棠色描金重鸾纱帐，房中徐徐燃烧的烛火摇曳不定。外室传来压低的人声。我并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嗓子嘶哑干渴。
“……将公主留在您房中过夜无论如何不合规矩，望皇上三思。”萧纯华低声开口。
冷寂的夜色中，半晌才传来阿英的声音，“朕知道该怎么做，皇后不须在此事上劳心。”
萧纯华停顿许久，才又开口，“恕臣妾多言，蒋妃素来不得圣意，可为何……为何皇上还要恩赐她子嗣？”
阿英声音陡然转冷，“皇后虽然凤印在握，朕想宠幸谁还要先行通告吗？”
萧纯华铁了心在这件事上不依不饶，“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天家一直都是母以子贵，皇上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心让她子以母贵。封赏蒋妃妃位是怕她因为庶母卑贱被别人轻贱。还是……蒋妃是她的生母，您明明就是在蒋妃身上寻找那个孩子的影子？”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在空寂的夜四散荡开，萧纯华低声哽咽起来。阿英似乎很是不耐，低声训斥道，“蒋妃孩子早夭的事，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不知道，纯华，你最好不要一再试探朕的底线。”
嗓子里忽然一阵气血翻涌，脖子上好像有虫蚁在密密啃噬。我终于抑制不住低咳起来。外室的争执一瞬寂静下来。过了片刻，翠色琉璃珠帘被撩起，清脆入耳响成一片。
“身体不舒服吗？”阿英面色微紧，掌心带着微微凉意轻轻覆上我的额头。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外室响起萧纯华委屈的嗓音，仿佛被揉进了一团粗硬的沙子。“臣妾……告退。”
阿英朝外室看了一眼说道，“夜色深了，让人派撵送你回去。”
我凝着阿英，他似乎受不了我这样的注视，将我拉入他怀中实实地抱住。低沉的声音在我头顶传来，“将你一个人放着太危险，倒不如仍旧放在我身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我缩在他怀里，隐约觉得阿英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心中一阵酸楚的甜。从方才萧纯华的话中我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始终爱我，无法摆脱，亦无法爱我，所以才将就了蒋琬。我迷迷怔怔地觉得，等我长大之后不再是一个需要阿英时时保护的孩子，我可以保护他，爱他，就有了资格可以被爱。
我自私地想着，若是有一天我注定要在一方泥潭之中弥足深陷，那么阿英，必是我相携相伴的不二人选。
************
萧纯华育有三个孩子，长子杨昭大业初年被立为太子，却不幸在我出生那年早夭。次子杨暕已经过了弱冠之年。长女德卿，在我之前父皇仅有的一个女儿，已经在开皇年间嫁给了宇文士及。而最小的皇子是萧贵嫔所生杨杲，比我尚小一岁。
我一向独来独往，除了阿英再没有将宫中哪个人当做亲人。阿英知我生性凉薄，从不勉强我和兄弟姐妹接触，只把我护在一片小小的方寸之地，温暖缱绻。我乐得如此，有时常常暗自揣度，是否阿英也喜欢这样狭隘的独占，最后这个问题总是被我弃之不顾，我只在乎阿英对我的好，其他的一概不管。
大业七年，天降洪灾，饿殍遍野。臣服已久的北荒高丽趁机动乱，入侵中原。阿英殿前传旨御驾亲征，号众两百万，大军浩浩桑桑列阵高丽。
最初捷报频频，数日之后传来的却皆是战败消息，朝中空乏无人，一时举国不振。我在太极宫寝食难安，每日课业便是为阿英祈福，只盼他早日平安归来。苦等了七个月，阿英终于班师回了大兴。他面色清冷，有如斧砍刀削的轮廓让我心疼不已。
恩北河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他大概十六七岁，身体瘦削，面孔如同所有蕃邦之人一样深邃，身着戎装，暗藏锋芒的目光谨慎地盯着地面，身形站得如箭一般笔直。
在我们相遇之前，阿英身边是有过这样一个人。小时候在北荒广丽河被阿英捡到，便带回了中原阔土。几年来一直戍守边疆，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阿英曾允准他随便跟朝中哪个贵姓氏族同姓，恩北河却不愿，只说宁愿化地为名，指姓为恩，以此永铭皇恩浩荡。我却听说，恩北河原先是一心一意想跟着阿英姓杨。
我从未讨厌谁讨厌得这样紧，恩北河是其中一个。自从阿英将他从高丽边疆带回，便把时间毫不吝啬地分割给他。外出打猎少则三五天，多则半月。骑马射箭的功夫悉数教予，书房禁地独独给了恩北河不须通报的出入特权。
皇宫之中除了皇帝和皇子不允许任何男人居住内宫，恩北河显然是个例外。阿英命他护我安全，却并没有赐封恩北河职务，他便成了偌大的太极宫中闲客，宫中规条没有一条束缚得住他，日子过得何其潇洒肆意。他便每日在含风宫周遭静坐练功，我无意瞥到过几眼，剑术精湛，倒是让我对他另眼相看。但比起阿英，却是有如云泥。
两年多来，侍女出入含风宫的次数较之以前简直是要将门槛踏烂。我瞧惯了阿英的美色，一向不把其他男子放在眼里，却没想到恩北河那张脸这样招蜂引蝶。我不堪其扰，几次想将恩北河打发走，却被他沉默拒绝。我不屑道，“你的功夫是阿英教的，我才给你三分薄面。若论真本事，你定是本公主手下败将。”
恩北河沉默以对，不应答就是他向来对我的态度，不冷不热，不软不硬，让我有气无处撒，有火没处点。依着我的性子，这招倒是制我死穴，不知跟谁学的。
我见他又是这幅无声做派，好强心切，不由有些愠怒。化指为掌向恩北河击去，恩北河反应极快，急速闪身退避。却还是被我凌厉狠辣的招式蹭到脸颊，顿时红了一片。他沉默地抚了一下脸，抬头看向我，眼中的桀骜和冷漠交织融汇，最后又归于一片沉默。
恩北河转身离开前那仿佛在说他是让着我的眼神让我愈加想要彻底击败他。我身形如风，又是一掌击出，快要落在他肩上时，恩北河突然鬼魅般从我眼前消失了。身侧一阵轻风，我冷哼一声，回手反攻，双臂却已被恩北河从后擒住。我顺势腾身而起，衣袂翻飞起落，脚尖扫过他的面门要害，恩北河被迫放开了我的双手。
我趁机指掌成爪向他脖颈抓去，恩北河勉强化开我的攻势，招式已渐渐混乱。我看出他破绽，挽唇轻笑，恩北河一个愣怔，我已从他腰间抽出了软剑，虚空成步，踏上石桌，轻盈返身直朝着他脸上刺去，夹带着厉风，势要让他白嫩的小脸破相。
恩北河慌乱回神，伸手阻挡已为时太晚，剑尖已经送至他眼前，他只好伸臂硬挡。“叮”地一声，软剑剑身被屈到最大限度，光刃照亮了我们两人的眼。恩北河的小臂被割破，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血腥气，激发了恩北河骨子里的野性，他猛地加大力道向我压来。
我执着剑柄，只要一个用力就能折断软剑毁掉他双眼，而恩北河亦是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将断剑刺入我脆弱的脖颈。
耳畔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像是稳石击入我心底。恩北河眼中冷漠狂野被骤然惊破，我嘴角微弯，手臂用力将恩北河震开。恩北河半跪叩首，“北河见过主上！”
时至肃冬，太极宫的天空只剩下单调茗凌的深浅淡灰。含风殿塘边几株雪梅却繁花满树，凌空而放，使得含风殿经常冷香盈润。
阿英踏着清霜走来，清风澜动，细小花瓣从他身上飘飘零零滑落，俨然一副让人扼腕三叹的如画景致。阿英眼中带着赞许的微笑走向我，我站在石桌上，身量虽仍旧与他相去甚远，却觉得与他的距离逐渐缩短。一寸一寸，终有比肩而望的一天……
阿英将手放在我茸茸的头发上揉了揉，声音清淡地说，“恩北河，朕传授你武功，是让你用来对付公主的么？”我有人撑腰，趾高气昂地嗟叹，“白费了一番苦心，□□出一个连我都打不过的。”恩北河垂着头，睫毛颤了颤。
“杨儿，你自己说是否调皮太过？技压一筹又如何，始终偷袭在先。”阿英侧头看我，发丝扫过我的脸颊，阿英目光中带着星星点点笑意，仿是十万浩瀚之中最美的一角。我心中一动，乖顺地伏在他肩上。“杨儿知道错了。”
“嗯。”阿英点点头，“看来朕差点埋没了杨儿的天资。”我抬头看阿英，阿英吩咐太监，“取朕的天阙弓来。”
片刻之后，一个小太监托着檀花紫锦盘上前，上面罩着一方宝蓝描金帕子。阿英掀开锦帕，一张沉木乌弓出现在眼前，弓面因为经常使用而变得光滑应手。阿英拿起天阙弓，信手取了一只长箭，弓满力匀，箭在弦上。
渺杳天空之中，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云层浅浅流动。我眯眼长望，一个黑点隐隐现身，还未及看清，又隐入云层。只听耳边一阵清鸣，箭已离弦，带着凌疾清风刺入天空。空中似乎传来一声哀鸣，我循声而望，正看到一个黑点急速下坠。
我瞠目结舌，阿英箭法竟至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不见其全亦可以一击即中。阿英微笑看我，幽深的眸中带着期待，“能做到吗？”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点头，接过阿英手中的天阙弓，伸手去拉弓弦，却发现弓弦竟硬得拉不动分毫，我较上了劲，手心磨得通红还不停手。
恩北河在旁不怕死地插嘴，“这弦是龙筋做的，几千年的风霜腐蚀都不能撼动半分，你怎么可能拉得动？”我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又试了一遍，颓然发现确实如此。阿英低头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微微凉意。
我那时一心想要在阿英面前好好表现，没想到一下子就遇到这么大一个绊脚石，于是低声惭愧地说，“我太笨了。”
阿英握住我的手心帮我舒缓摩擦所致的灼热感，他掌心微微的凉意十分有效。“等杨儿能够拿着天阙飞马逐鹰，父皇就答应杨儿一个愿望如何？”阿英声音中满是鼓励。我怔了片刻，连忙郑重点头。这是阿英与我第一个关于未来的约定。
一支长羽利剑射出，越灰蓝的屋檐瓦楞而过，没中靶心。
朱红靶心万箭穿透，一支利剑凌厉刺入空中，飞鸟仍旧自得其乐地遨游天空。
时光荏苒，霜华染上含风殿瓦楞屋檐，又被绿浓柳翠扫落。
七年转瞬即逝，是浓情寸断的七年。
风声飒厉，夜色浓重。一支黑羽铁箭破空而出，夹带着凌厉的气势直击长空。铅重的云层之中传来一声凄鸣，在太极殿上空缓缓荡开。
内宫外面的甬道挤满了手持火把的御林军，他们低着头，快速而仔细地搜寻着四周。
“找到了吗？”
“没有。”御林军互相低声问着，却一无所获。
含风殿石桌前坐着一名身着浅绯纱衣的少女，长长的裙装逶迤，犹如火红流霞曳地。漆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像是一团黑雾缭绕周身，半遮曲线优美的脖颈。肤色带着不近人间烟火的透白。黛眉精致如画，一双秋水剪瞳如同蒙雾的曜石，湿润娇柔。艳若樱桃的唇瓣，一吐一吸之间，空气仿佛都是甜的。此时正恹恹蹙眉，把玩着一把玄铁弓，细看之下，眉目间带着一丝玩世不恭。
恩北河眉目明显不悦地缓缓走近我。我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金樽还未触及嘴唇，恩北河猛地将酒盏夺过，洒了自己一袖子，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说，“这游戏你玩了许久都不腻吗？”
我悠然看着恩北河，“怎么会腻？深宫寂寥，找点乐子罢了。”恩北河将黑羽箭放在桌上，我看了一眼问道，“没射到东西么？难不成几日没玩，射箭倒是退步了。”
恩北河冷声说，“是我扔了。”我认真地点点头，问了声，“射到个什么？”仰首就着酒壶饮酒。恩北河见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不再拦我，只冷声开口，“你今年也十五了，任性也任够了，不要再给主上添乱。你知不知道现在大隋有多乱？整日在宫闱中胡来，夜里飞矢射箭，御林军找不到猎物不准睡觉，这也是你作为一国公主的命令？”
我压抑已久，猛地将酒壶掼在地上，发出一声剧响。我咬牙说，“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恩北河仍旧坐在石凳上，幽幽地说，“你想谁来管你？主上？别做梦了！主上虽然是你的父皇，更是一国之君。你恃着身份得了这么多年恩宠也够了，别再指望主上只围着你转！”
我颓然站起，酒气攻心，有些晕头转向。只能自嘲一笑，“是。阿英他以前对我太好，所以现在我受到了惩罚，他不理我了。”
恩北河默了片刻，放低声音说，“主上也不是有意疏落你……你若早些明白作为一个公主的本分，主上他……”恩北河顿了顿，转了话头，“御林军仍在内宫外面徘徊，前晚因为这个惊动了太子殿下，惹得主上很是生气。今天不要再生是非了。”
我看了一眼黑茫茫的天色，起身往内室走去。
恩北河突然叫住我，“你的箭术已经出神入化，若是……若你想见主上一面，去取天阙的时候便是一个机会？”
我顿住，昏黄的灯光将我的身影拉得幽长无光。
“我若去拿了天阙，他从此便与我更无牵连。天阙放在那儿，我才觉得……即使红颜碎断，我到死他都不再看我一眼，生活在这寂寥的含风殿总算有点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