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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仁 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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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禊礼过后,桃花枝上早已结起了花骨朵儿,嫩黄绿叶芽儿伴着点点粉意。就等再次回暖之际绽放,到时纷纷扬扬的一大片粉红,可引来无数人赏玩。

    “将军,干了这碗酒!”

    建康城边角落的地方,一处极不起眼甚至有些寒碜酒馆的里,不时传来壮汉劝起哄酒声。陆恒面前一群满脸意气风发的小崽子,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不放。

    看来不喝是走不了了,陆恒一语未发,拿起便仰头喝尽。

    “好好好!将军痛快,快再给将军满上。”很快有笑眯眯副将上前,一心想把平日威武不凡的陆将军灌到烂醉如泥。

    不停地有酒灌在碗里,直到溢出才停,陆恒拿起便一饮而尽。手上的碗从来就没空过,澄黄的琼浆带着些微的浑浊,入喉酸苦,酒不是什么好酒。

    但今夜再难喝的酒也要干个痛快!

    陆恒眼看着周围小崽子们一个个趴倒在桌上,喝得不省人事。他站起身准备回府了。

    “急什么,将军还漏下了我呢。”

    他回头,说话的少年拿着酒壶垂眼把玩,将酒浆倾倒在壶口而不流出,无聊地倒来倒去。他却玩的饶有兴致,双眼微眯,眼神似醉非醉。

    “喔对了,将军既然都娶了谢家的女郎娇妻,当然要急着回府了,难为将军还陪兄弟们喝了那么久。”

    也就是他林青衣,从小和陆恒穿同条裤衩长大的,才敢那么揶揄陆恒。

    陆恒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话,转身离开酒馆。

    酒馆里只余下林青衣一人似乎还清醒着,周围趴倒酣睡的兄弟们。他静静喝完了手里半杯酒,半眯着盯着酒杯,发了会儿呆。

    片刻后,他猛地踹了脚地上迷糊着脱衣服的某人,笑骂道:“狗娘的,睡觉还耍流氓。”

    司马曜朝堂前最显眼处,桌上呈着的捷报。放过一月半,首捷便送入建康城:胡人闻之阎王将至,慌忙撤退。

    陆恒的回归比谢幼安预料的还要快。他的不战而胜,更让长久谈胡变色的晋人惊喜欲狂。那把晋人视为“两脚羊”的蛮夷胡人,竟对陆恒畏惧至斯!

    满朝皆惊,百姓皆以为神。

    深夜微寒,陆恒酒气消散了些。

    他走到房前,却踟蹰了一下,夜已深,他怕吵醒她。刚欲转身回书房过夜,却发现甘棠正端着一碗药走来。

    甘棠看到一男子立在自家女郎房间,也是一惊,月色隐约下,看见他身着玄色长袍,夜风吹得双袖微鼓,神情淡漠,却眉目如画。

    忽然有一个想法闪过,甘棠不由微惊道:“您是安西将军?”

    陆恒颔首,未待甘棠行礼,便看着她手中药碗道:“幼安病了?”

    因为常年沙场喊令,他的嗓音带着点沙哑偏低,语调也有些冷冷的。

    听到他叫自家女郎名字,甘棠有些微怔,但很快反应过来,道:“女郎有些发热,已经给女郎煮好了药。”

    陆恒道:“那便进去吧。”甘棠便开门进了去,发现陆恒也跟了进来,刚微皱眉,又想着毕竟是女郎的郎君,眉头这才稍稍松开。

    甘棠将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到桌上,说道:“女郎,药已经用凉水浸过了。”

    谢幼安披发坐在胡床上,接过那碗漆黑的药,就看见了站在甘棠后的陆恒。

    她怔愣了一下,抿唇笑了笑,慢慢地一字字道:“长仁,恭喜凯旋。”嗓音有些低低缱绻,有种说不出是怀念还是薄凉。因是生病,嗓音微有些沙哑。

    甘棠不由又是微怔,想着难道以前女郎与将军认识?陆恒的父亲陆奉僧,一代杀将,竟将独子的表字改为长仁,想来也是厌倦杀戮了。

    红烛摇晃,投在地上淡淡的影子颀长。

    夜色掩住了他的眼中复杂神色,片刻的沉默后,他只是颔首道:“不战而胜,没什么了不起的。”

    甘棠很快将眼中的惊讶隐去,平稳地将药端给谢幼安。点燃了两盏油灯,室内亮了起来。然后垂首立在谢幼安身后。

    不战而胜了胡人才了不起啊。

    谢幼安心里想着,却闻到那扑面而来的苦涩味皱起了眉,话便没有说出来。她自出生便体弱多病,从小喝着各种药水长大,对汤药已经有种本能般的反胃厌恶。

    陆恒看她迟疑,便道:“我去寻些蜜饯来?”

    她摇了摇头道不必,接着犹豫了一下,便捧着浓稠墨汁般的药水,一口一口艰难的吞咽下去。陆恒只站在一边静静陪着,也不曾坐下。

    好不容易喝完,谢幼安接过甘棠递来的凉水漱口。

    待到口中苦涩味尽,她抬起头,望着陆恒却不知要说什么。

    外面乌鹊叽喳轻叫,几下后复为宁静,屋内有着极淡的酒味,是从陆恒衣裳上散开的味道。谢幼安长而浓密的眼睫抬起,似乎想要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说。烛火下,她的面庞染上淡淡暖色,还是良久未言。

    陆恒微拧起眉,踌躇了一下,只是道,“好好歇息,我们明日去趟乌衣巷谢府。”便和甘棠一起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谢幼安独自静静地发了会儿呆,渐渐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长仁,你还回来做什么?

    次日朝阳初生,笼罩秦淮河的淡淡的薄雾还未散去,霞光温柔地映着湖面,清风徐来。谢幼安被耀灵拖了起来,换上了件长袖交绢玄裙,头戴漆纱笼冠,被塞进了牛车。

    待下了牛车,甘棠挽起轿帘,谢幼安这才发现陆恒穿得也依旧是玄色长袍。

    他们但从服饰上看便格外般配。

    谢幼安瞥了一眼耀灵,身后的丫头笑靥如花,她便知是耀灵故意的。

    被凶猛胡人称为活阎王的安西将军,长相竟然俊美无涛,而非传闻的三头六臂赤目白眉。想来别的事也都能放宽了。

    能掷果盈车,看杀卫玠的晋人就是那么的以貌取人。

    陆恒立在牛车侧旁,对将要下车的谢幼安伸出了手。他的手修长清瘦,骨节分明极为漂亮,手背却有一道不小的淡淡疤痕。

    与此同时,甘棠也伸出了手。

    甘棠微愣,望着自家女郎,迟疑了一瞬,但还未来得及收手。

    谢幼安便搭着陆恒的手下了牛车。

    前来接迎的妫妪看到这一幕,脸上虽然还是冰冷冷的,却终于难得的微点了点头,上前恭敬地道:“郎君这边请。”

    长廊连着长廊,庭院种着一片竹林,只有风穿过竹林的萧潇声。

    妫妪带着陆恒和谢幼安走过竹林,便是中堂了。堂里容得下数几十人而显宽敞,多是士族用来接酬客人或是清谈玄辩。谢幼安跪坐在陆恒身旁,望着杯中绿叶漂浮不定。

    母亲坐在对面,眼神扫过他们穿着的同色衣裳,微一挑眉,目光便移到陆恒脸上,微笑地道:“安西将军深夜赴北,骇得胡人闻风而逃。果然是真英勇魁梧,令人叹慕。”

    她放下手中茶杯,凤眸微挑,抿出的笑冷而淡,“胡人眼里识得的将军,恐怕也就陆将军一人了?”没想到母亲一开口话便绵中带刺,谢幼安抬眸,放下手中茶杯。

    陆恒并非是满脸虬髯身高八尺的魁梧壮士,相反,除了神情间隐约的凛然,他倒更像一个手不释卷的书生名士。谢夫人显然也不是真的在夸他。

    母亲话中之意显然在责怪陆恒新婚之夜赴北。明明能等择良日,斋戒行完军礼后行军,而不是这样匆匆授符节而行。谢夫人爱女心切,怎肯轻轻揭过。

    陆恒微微蹙眉,显然是在想要怎么回答。片刻后,他才道:“胡人每破一城,便抢掳□□无恶不作,夺走物资而火烧城池。恒曾见过怀着孕的妇人,被胡人一剑刺穿肚子,穿连着那怀抱中孩童,胡人将之嬉笑曰‘三黄蛋’。”

    语调和神情皆是恭谨着的。

    这般说着,谢夫人微皱起了眉。

    “今上急命赴北,挥师万军至陈留,免百姓受侵害流离之苦。挥师北上实在匆忙,恒幸不辱使。”他神色恭敬平淡,没有故作的深情和辩驳。

    母亲脸上依旧带笑,说道:“那与我谢家的婚宴便可弃之不顾?”

    沉默片刻,陆恒约莫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是道:“新婚之夜出征,实在愧对幼安。”

    如此干巴巴的话语,谢夫人却意外的不再说话。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叹道:“你这孩子,与我谢家实在是有缘的。”收尾,这总算是放过了他。

    陆恒忙道:“长仁幼时总被谢将军关照,不敢忘恩。”

    “幼安这孩子,我自小便娇惯着她,既然嫁给了长仁,就劳你多照顾了。”话到这儿,接下来便是三两句场面话了。

    妫妪进来打断了谢夫人和陆恒的交谈,躬身道:“主母,门外有名叫惊鹊的童仆,说有急事要见安西将军。”惊鹊是陆恒的带在身边的侍从,一向分得清轻重,在这时急着要见陆恒,恐怕也就那一件事了。

    “恐怕是皇上传唤。”谢夫人笑了笑,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道:“长仁慢走,公事为重。等以后无事要忙,再来我乌衣巷谢家坐坐。”

    待陆恒行礼退下,谢夫人这将目光望向一直垂眼,专心看着茶盏的谢幼安。无奈地笑了笑:“你那是什么模样,想什么呢?”

    “我在想,长仁的不战而胜,让前头谢家声望的折损,统统压下去不说,反倒还犹胜之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