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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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火已经快烧到辰欢城了。辰欢城一带本就不复当年风雅,如今更是一片狼藉,街上戳着残破的兵器,路边颤颤巍巍跪着几个乞讨的人,零星行人来去匆匆,低垂着头,恍如惊弓之鸟。

    城破时的血迹本还没有清理干净,现在一片粘稠的新血盖着干枯的旧血,走在上面不住打滑,令人作呕。这些血迹渗到铺着的石砖里去,这时候偏偏正下着雨,血腥气愈发地飘起来。

    城郊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最常见的粗布衣裳,手上捏着一杆已经裂了的笔,在窗前奋笔疾书。或许是下雨时天气有些寒冷,他不时发出一声低咳。

    他左手里的白绢皱巴巴的,透出几点血。

    孙破扛着辰池闯了进来。

    他抬头一看,却是淡淡笑了,笑还没完就先咳出了声。他用白绢捂着薄唇,在咳声里断断续续道:“孙将军,你到我这里,第一次为了救人。”

    孙破抿了抿唇,将辰池放在他的床上,道:“你看看,她还能不能活。”

    那男子站起身来,苍白瘦长的手指,搭上了辰池细弱的手腕。很快便叹了口气,道:“孙将军,这人是谁?”

    孙破不答,反道:“你只消救活她便罢了。”

    他沉吟一下,道:“若不想这人死也不难,但只怕也不容易。”

    孙破道:“为何?”

    “这人,不过是染了风寒,饥饿少眠,受了外伤,又被用僵身散假扮成了一具尸体而已。解药你已给她服过了,不过药效还没完全散去,她依旧不能动罢了。”

    他说着展开辰池的手心,那里一大片灼伤的痕迹,孙破甚至看到了一块焦黑色烤熟了的肉。

    “看,这等酷刑。”男子叹息着,挽起辰池的衣袖,看了一眼,又放下来,继续道,“伤病好治,但我能不能保住她的命,就不一定了。”他笑了笑,“这是乱世,这恐怕也不是个平凡人。若真是这样,那么必定很多人,都想要她一条轻飘飘的命啊。”

    说着他又咳嗽起来。这一次有细细的血丝从白绢下飞迸出来。孙破从怀里掏出一方新手帕,递给他,又站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你的病似乎又严重了……”

    男子没法答话。他一边咳着一边摇了摇头。

    半晌,咳声才歇下来。

    “但最棘手的……孙将军,她也是你一定要杀的人吧?”

    他还是笑。

    孙破沉默了一下,没有否认。

    “燕桥的发冠,燕桥的酷刑……这个人,是辰台的三殿下辰池?”

    孙破点点头,道:“正是。”

    那人顿了顿,险些再次咳出来。他道:“辰池,我不医。”

    孙破惊道:“为何?”

    “白费功夫。我在此处,不过是想在我身死之前再留下些东西,多救几条人命。但这人,今日我救了她,没几日她又要死于人手,倒不如……”那人语气淡淡的,又笑了笑,道:“少活一日,少一日的痛苦。实乃人间幸事。”

    孙破无言以对。

    不错,辰池已身在绝境不能成活。现下她多活一日,也不过是多受一日痛苦罢了。

    那男子又已回身坐下,继续奋笔疾书去了。

    孙破突然道:“若你不救这个人,可能很多人会因此而死。”

    那人手中笔尖一顿,抬首看向孙破。

    “为何?”

    “无论死活,她都关乎各方的输赢命脉。”孙破垂眼,“她若此时死了,本该早成定局的事,又要徒生风波了。”

    那人又咳嗽起来。

    许久,他才喘息着道:“好。我帮你……保她的命。但你先出去,我看一下她身上的伤。”

    孙破很明显惊讶于他的退让,但还是十分识趣。他很快打开门,退了出去,站在门前。

    |

    孙破出去之后辰池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

    先前她被张鹤灌喂了那药,不出片刻便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她本昏昏沉沉,却始终无法睡去,更是不敢睡去,便一直生生清醒着,捱过了两天两夜,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境地,直到被人摸了眼睛摸了脸颊,她甚至还以为自己是受了贱民轻薄,恶心的只恨不能立刻去死!

    但后面她便明白了。那样深情对她的,除去燕争帝,没有旁人了。

    而后她被孙破带走。其实那药效早已过去,但她不愿孙破知道——不愿他知道自己知道燕争帝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她此刻大睁着疲惫的眼,勉力盯着眼前的人。这人气质温和,无端端让人想到初生的花草,想到初烈的阳光。

    她不言。孙破定然没有走远,或许这一说话他便会发现。

    倒是那人大方,道了句:“醒了?”

    辰池抿了抿唇,有的地方竟然便如同陈旧枯脆的纸一样,一动就轻轻裂开了,流出血来。更显得她唇色苍白了。

    “孙将军不会听到你我的对话。”那人看透了她心思般,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三殿下不要想太多,生了病便要好好歇息。”

    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转而变作虚弱的凉。更棘手。

    辰池这才哑声道:“这是哪里?沣州?还是辰欢?”

    那人笑道:“辰欢郊外。不过这里偏远一些,平日里只有我一个人。”

    辰池沉吟一下,似乎还要说什么,却又咳出了声,咳声轻轻的,已经没了力气,反而险些呛住了。那人看了看她,也不自觉地咳嗽起来。

    待那人平静下来,却还笑着,道:“三殿下想必是饿了。我这里还有些粥,虽然凉了,却聊胜于无,三殿下先将就一下,明日再说其他。”

    说着他走到房间另一边,打开锅盖,挖了一小碗凝了的白粥出来。

    那边辰池已经坐起身来。她身体还是僵硬的,一动便刺骨的疼,又连了先前的伤,背上衣服瞬间湿了一层。

    她靠在墙上,不过闭了闭眼,竟然立刻便睡去了。

    那人见了,也是一怔,而后走上前,将她摇醒。

    “先莫要睡了。三殿下,你这几日水米未进,身子又虚弱,再不吃点东西,只怕就要出问题了。”顿了顿又道:“是孙将军买来打算自己用的碗,还是新的。”

    辰池迷迷糊糊看着他,目光已经有些散了。那人见了便是一惊,扣在她肩头的手指不动声色加了几分力气。

    辰池这才清醒了些。她瞥了他一眼,接过碗,却拿不稳。那人便不敢松手,与她一并端着。

    辰池勉强喝了几口,只觉那粥寡然无味,冰冷入骨,不由呛了出来。

    那人拍了拍她的背。

    辰池眼睛恍惚了一下。她突然想起谢云令。那个与她深爱的少年,那个救她于乱军之中亡故的少年。

    她眼皮一掩鼻梁一酸,险些哭出来。

    又听那人道:“三殿下,您伤势严重,稍后我还需检查一下。”

    辰池一抬眼,正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只一瞬,那目光又垂下去,目光的主人又低低咳起来。

    “你……怎么了?”

    她不觉问道。

    “痨病。”那人笑笑,却叹了句:“医者不自医啊。”

    辰池不再说话。

    喝罢了一碗粥,腹中饥饿便格外清晰地浮了出来。但辰池没有提,只交了碗筷。

    那人又道:“三殿下,别再睡去了。”

    转身又挖了小半碗粥来。

    辰池照样接过,喝下去。

    而后那人看了她的伤,一一细细处理了。这过程中辰池疼的冷汗直流,却一言不发。

    还没有处理完,她便昏昏沉沉睡去了。一个瘦弱的身体,无力地倒在那人床榻上。

    那人惊于她竟毫无防备,却不知在她看来,穷途末路,防备已无用。

    但之后他还是叫了孙破进来。

    “我这里没有药材,若想她活着,就照着方子把药抓回来。”他对孙破淡淡道,“一共十八味,别少了。”

    孙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辰池,突然道:“她是不是一直醒着?”

    那人道:“我如何知道。”

    孙破眯了眯眼,道:“你小心。我方才想了想,只怕她之前一直是醒着的,至少被我带回来的时候她是醒着的。但至于为何装作昏迷……只怕她另有算计。”

    那人点了点头。

    孙破又笑道:“不过想来,她也是强弩之末了,不然也不会让我发现。”

    那人又点了点头,咳嗽起来。孙破扶住他,眼里忽然有些不舍。

    “再过不久,大概我也要走了……”

    待那人咳声稍歇,孙破便松了手,走到屋内,将辰池从床上放到地上。

    “你睡床吧。我先凑合睡一睡。之前从辰欢绕这一大圈,真是累死我了。”

    他说着靠着床坐下了,不久便发出鼾声。那人坐回窗前继续写着东西,偶有咳嗽,也尽量压低了声音。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和从前一样。

    |

    次日辰池一直在睡。她在地上睡了一晚,病情又重了些,满头的虚汗。

    那人显然是没有想到一晚上功夫她的病情竟然加重至此,连忙将她抱回床上去。但他身体虚弱,搬了半天也没有成功,反而惊醒了辰池。

    她一惊之下,牢牢抓住眼前人的衣袖,整个人都僵直着不动了。直到见是昨天救了自己的人,又左右看看,才松了手。

    ——这时候孙破不在。他去为辰池买药了。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周身发冷。她挣扎了一下,听那人对她道:“去,躺到床上去。我去盛粥给你。”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不想如此轻信于人,但想想也无妨了,便翻身上床。

    这次的粥是温热的,喝下去很舒服,但比昨日的稀了许多。

    辰池并不知道她昨晚喝的两碗粥本是这人今日的三餐。

    不久孙破回来,老远先传来满身的药味。辰池见到他,身体便是一绷。

    他见辰池醒着,立刻便笑了,笑容说不出的邪气。

    “哟,三殿下,醒了?”

    辰池皱眉不语。

    “我是孙破啊,您还记不记得我?”孙破大大咧咧跟她打招呼,仿佛是个多日不见的好友:“穆国那个,和甘怡在一起过的!”

    辰池抿紧了唇,却还不答话。

    这个人攻破辰台,她怎会不记得……他甚至还有脸面提起甘怡……她气的几乎发抖,几乎流泪,几乎想要暴起杀之。

    缓了缓,她颤声问道:“你何必救我。”

    孙破笑道:“从言殿下为人善良,想放你一条生路。”

    辰池强撑着哧笑了一声,道:“那你便放我走罢。你已经救了我一次,哪怕我病死道中,也与你没有关系了。”

    孙破道:“素闻三殿下知恩图报。”

    辰池正欲说话,旁边那年轻人突然插嘴道:“莫要再说了。”

    他皱着眉,走到两人中间,在两人头上各敲了一记,教训道:“为国谋利,你们两个不该都心知肚明?何必如此!”

    孙破倒没什么,倒是辰池,心里一急,竟呕了一口粥出来。

    那人忙去扶了她,一边瞪了孙破一眼。孙破被这一眼瞪的手足无措,只好翻个白眼,将药递过去,没好气道:“给。”

    那人接过来,拆开。这里没有药称,他便掂了掂,每样随便抓了一小把,递给孙破。

    “去煮了。”

    孙破无可奈何,又接过来,扔到药炉里面去。

    |

    没几日辰池的风寒已有了些起色。孙破见她面色已好了许多,便执意要带她回辰欢。

    那人不好阻拦,只为辰池细细添了衣服,又配了几副药,交给孙破带着。

    “伤还没好,药还要继续吃着,可别再把她奄奄一息扛到我这来。那会儿……”他笑笑,“我已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孙破脸色一沉道:“什么话!”一边接过药来。辰池的脸和身材被掩的严严实实,只怕就连辰甫安亲自来此,都不见得能认得出来。

    他把辰池抱入马车。

    说起来这马车还是上次孙破去抓药的时候,在路边看到的。拉回来修了修,竟能用。只是可惜了和他性命相依的一匹好马,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沦落到拉车的境地。

    他可不愿与辰池接触太多。这个人现在已经不是前几天病弱的模样了,偶尔眼神流转,竟又出现了摄人的精光。

    辰池最后又看了一眼那人。除却辰台人之外,这个人算是对她最真、最坦诚的。

    国破后活着的人里,除了辰甫安之外,没人对她这么好了。

    她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只怕也见不到这样温暖的地方了。

    这个病人的小房间,似乎已经成了横亘在辰欢和沣州之间的一座温暖的孤岛。离开之后,面前就又尽是风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