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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非是无情,只是情非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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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死字响彻云霄,二两酒骤然抬头,心中猛的一惊,面色巨变。循声望去,一袭青衫罩身的中年道人面色阴沉的盯着他与小花,眼中寒芒乍现,杀机不掩,嘴角还似有似无的勾起一线弧度。

    在怒斥,也在阴笑。

    青衫一脉在藏剑峰坐大百年之久,中年道人便是青衫一脉之中仅次于青衣客的二号头子,李天奇。二两酒初入山门之时,在半山腰上见到的中年文士便是李天奇的亲传弟子。离鸢半路杀出,将安夏收做弟子,坏的自然是李天奇的如意算盘,更是青衫一脉的百年布局。

    天生剑子,头等剑胚,若再过百年说不得就成了窥天境的陆地剑仙,与当年的离南剑仙一般一剑在手便可杀得个天崩地裂。如此弟子,既不能同行,便注定为敌。只是门有门规,安夏与离鸢都“安分守己”,青衫一脉也不能强行打压。至于山门之外的糟老头子,当年的离南剑仙,又岂是宵小之辈就敢胡乱相争的人物。

    至于二两酒这么个白捡的紫服弟子,放在李天奇等人的眼中不过是个笑话。如今送上门来,岂有不好好招待的道理。虽是杀个前途黯淡的蝼蚁不能动摇紫服根基,可好歹也能出口恶气,让这众人看看谁才是藏剑峰的当家作主之人。

    二两酒心中悔意顿生,想着在长歌苑里十年忍辱负重,竟是在这三个月里忘了小人物该有的小心谨慎。再度抬眸,只见一把赤色寒剑携着滚滚杀机从天而降,李天奇浑身气机将小花牢牢锁住。

    他不敢托大,回眸望向身后小花,见她浑身战栗,虎目之中满是惊恐,还有几抹乞怜之色。这必杀一剑,三尺流光,二两酒也无能为力。心中怨怒激荡,夹杂懊恼自责,是他许下承诺怂恿小花迈进试剑坪中,是他为了一时威风得意忘形。

    试剑坪上弟子五十有余,李天奇杀机毕现,却无一人相拦。二两酒心中不忍不愿,抬眸望向离鸢,期待渴求溢满眼帘。只有离鸢能挡下这一剑,也只有离鸢会挡下这一剑。这偌大山门,他二两酒相识之人只有三两,他二两酒相信之人唯有离鸢。

    炽热恳求的目光,焦急乞怜的面容,离鸢看在眼里,心中同样不忍,可她不能出剑。淡淡悲凉浮面,点点无奈入眼,这三尺寒光理所应当,这束手待毙也无可奈何。

    剑尖之上泛着点点冷光,再有十息便会杀至身前。二两酒不愿小花的甲子修行因为他的错,一朝散尽,他不愿这唤他姐夫的大花猫血溅三尺。我不杀伯乐,伯乐却因我而死的悲凉自责往往更加深沉,更加久久不散。

    仿佛有一只手捏在他的胸口,揪心,发堵。这是他挡不住的剑,但他想挡。再度望向离鸢,眼中满是急色,微微颤抖,如往日的一只狗在摇尾乞怜。这是他从未在离鸢面前流露过的卑微,这是他迈入仙门一直想着忘却的求饶。可离鸢未动,浑身轻颤,狠狠的别过头,不敢再看。

    原来,忘了三个月的卑微可怜早已成了二两酒骨子里的东西。此刻,反而更加渺小,更加不值一提。闭眼自嘲,暗笑生怒,他仿佛听见了小花的哀嚎痛喊,仿佛见到了血色漫天。

    这是他挡不住的剑,但他必须挡。

    刹那之间,二两酒一把扯下腰间紫金葫芦,抡起手猛然拽出。嘴角划过一丝苦笑,轻念一句仙人无情,彷如蚊吟,但却响彻他的心头。

    李天奇的悍然出剑,离鸢的沉默转头,众长老的无动于衷让二两酒觉着他真的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一个市井小民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了仙人宗门,以为可以一飞冲天,抓住仙人的衣襟看看大好河山。可如今,仙人是仙人,比凡夫俗子还要凉薄无情。凡物是凡物,在仙门之中宛如尘埃沙粒。

    世人常言,仙家慈悲六道,虽是隐世不出,但也心系天下,胸怀四海。可为何偏偏容不下一头乖巧通灵的母虎,还是这藏剑峰根本就是容不下他二两酒,这只可怜的蝼蚁。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仙人无情,不问苍生。

    二两酒立在原地,心中冷笑连连:真是修了好一个天道,真是做了好一回仙人。

    紫金葫芦高高抛起,迎上赤色剑芒,猛然相撞。

    只听“铮”的一声脆响,紫金葫芦坠地,赤色寒剑稍有停滞,又猛然刺下。这真的是二两酒挡不住的剑,哪怕这紫金葫芦是布袋和尚留下的非凡宝贝,可二两酒与李天奇之间的鸿沟天堑又怎会是外物可以弥补。紫金葫芦就是一个棒槌,顶多只能是一个厚实的棒槌。

    小花虎目含泪,宛如将死之人,眼中惊惧不减,看着那赤色寒剑,隐隐有低喝嗡鸣。最后回眸看了一眼二两酒这个便宜姐夫,眼中无恨,还带有点点感激。仙门宗派最讲究的便是长幼之序,辈分大小,二两酒这抡起的葫芦一砸,已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正如长歌苑中,二两酒被萧雨生一脚踹飞,堂前世家公子只会拍手叫好。黑袍青衫红装三脉弟子能见到宗门长老李天奇一剑之威,虽是不敢出言捧臭脚,但脸上那戏谑惊叹的样子更是让人觉着恶心。

    安夏微微蹙眉,不深不浅的看了一眼二两酒,也如离鸢一般转过头去,不忍再看。这一剑,她也挡不住,哪怕她是天生剑子。

    二两酒还是二两酒。

    他以为他变了,心中不再那么阴寒冷冽。他以为他变了,从青楼小厮成了仙家弟子。

    可他还是二两酒,他入了武道,有了六品修为,能够驭剑两丈。可在李天奇面前他还是弱小得比蝼蚁更小,在这试剑坪上宛如跳梁小丑,在各脉弟子的指指点点下忍辱偷生。

    恨。

    恨天不公,恨己无能。

    可这一次,他不想怂。

    寒光已至,二两酒移步上前,探手一抓,浑身百余处气府骤然涌动,气机暴涨。一双肉掌对上凌厉剑光,他没想过一命换一命,他舍不得为了些许怨怒就命丧黄泉。

    他在赌。

    赌李天奇不会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斩于剑下,赌离鸢念在三月薄情为他出手一次。

    赤色寒剑被他拽在手中,无匹剑气将他双手搅烂,鲜血淋漓,白骨隐现。李天奇嘴角勾起一抹玩味讥笑,剑气未收,只是剑势稍减,一寸一寸的落下,一寸一寸的刺进。

    他要看看这个可笑蝼蚁究竟有几分侠肝义胆,究竟有几两微末道法,究竟有多可笑,究竟有多卑微。

    李天奇在玩,二两酒却在拼命。

    他没有看剑,也没有看李天奇的丑恶嘴脸,他在看离鸢,没有半点理所应当的渴求,没有半点深情厚谊的期许,满满的都是乞怜,满满的都是求饶。

    他是只蝼蚁,真如一直狗,摇着尾巴,低垂着双目,挤出几点浊泪,嘴角带着浅笑。

    求你,师傅。

    天地无声,薄情总被无情扰。

    离鸢姣好面容微微渗着苍白,赤色寒剑未停,二两酒一退再退,她的心真的乱了。轻叹一声,眼角竟是多了最不值价的几滴晶莹,心中暗骂一句:“真是冤家。”

    扛着千年门规,她也要无所顾忌,陪他一起发疯,陪他一起受罚。

    只是当她刚欲起身,袖中软剑还未出鞘之时,耳边已是有一道声音响起。

    “都是一家人,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这两句和气生财似乎与这仙家宗门太过格格不入,可却无一人出言质疑。离鸢黛眉微舒,心中犹疑不定,这剑,她还未出。

    二两酒循声望去,屏风后那道隐隐绰绰的身影,叫人看不真切。只感觉掌中剑风骤然凌厉,将他双手震开。赤色寒剑倏然飞回,凌厉剑气消失无踪。李天奇眼中闪过两丝沉凝之色,上前一步饶有兴致的望着二两酒,满是寒意和嘲弄之色。

    他没想过杀人,不过这耍猴的把戏,还有挺有意思。

    二两酒散尽胸中最后一口气,有些颓然的低头,血肉模糊的双手触目惊心,他艰难的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面无表情的抬眸望去,扫过李天奇,扫过这数十身影,没有半点波澜。只是在望向离鸢之时,眼中那说不情道不明的神色,已是疏离。

    这一剑,搅烂了他的双手,捅出了他的卑微,更磨灭了他心中的点点深情。

    原来仙人,真的是淡薄无情。

    好似幡然醒悟,二两酒扭过头去望向小花,努力的勾起嘴角,挤出他平生最畅意最嚣张的笑。只是这笑,掩藏不了他心中落寞清冷。他像是走在万里冰山之中,茫茫苍白,独他一人前行。

    一道青色灵风从屏风后飘出,缠绕在他的一双白骨血手之上。丝丝凉意上头,又如小虫咬肉,钻心的痒。二两酒心中大喜,低眉顺眼的朝着那不知名的太上长老恭敬一拜:“谢过仙师。”

    龟仙人很满意的嗯哼两声,觉着二两酒还真是个知礼识趣的弟子。上次在琉璃宫怂恿离鸢将二两酒纳入裙下,被好好的教训了一顿。这才要将功赎罪,来这“观石大会”充当太上长老。原本还想着这等无趣之事是浪费“青春”,竟是没想到如此容易就与这二两酒结了一份善缘。

    再想起李天奇刚刚那“畜生”二字,虽是说的小花,可谁叫他龟仙人是个千年老王八,就算不对号入座,心中始终有些别扭。何况他这老家伙可是摸清了七岁祖师的心思,派他前来就是为了给二两酒撑腰。年纪一大把,他还真是个帮亲不帮理的千年老王八。

    试剑坪上鸦雀无声,众人神色各异,实在猜不透这不问世事的太上长老怎么突然有了闲心,来管这等闲事。龟仙人也懒得解释,反正这些个长老也好,弟子也罢,通通都是小字辈。

    “那葫芦倒是个不错的宝贝,你以三滴精血贯入其中,它自会认主。”

    天地修行器具,分为灵兵,符器,道兵,仙器,造化功德神器。这紫金葫芦能被布袋和尚一直带在身边,自然来头不小,传闻摘自净土宗圣山之上的一颗万年古木。又被布袋和尚蕴养了三百余年,如今正介于道兵与仙器之间。

    二两酒眉目一挑,见有仙师撑腰,索性再嚣张一回。立马逼出三滴精血注入紫金葫芦之中,突然金光大作,一道佛门气运凭空而现。青衣客和李元等人皆是眉头一皱,目露深色。二两酒与这紫金葫芦在冥冥之中,竟是多了一线感应,简直比睡了三月有余的青梅长剑还要像自家媳妇。再度入一线真气,二两酒大喜面色之上却是有一抹沉凝一闪而过。

    匹夫怀璧,若不是有龟仙人撑腰,这紫金葫芦怕是很快便会易主。青衣客和李天奇等人皆是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眼中若有所思。先前还未曾留意,如今却已是清楚。心中暗骂老天无眼,佛门第一大金刚布袋和尚的本命宝贝竟是落到了这样一个蝼蚁手中,当真是暴殄天物。心中再度细想,莫非离鸢当日亲自收了这么个弟子,就是在打这葫芦的主意?

    揣测人心往往是不怀好意,离鸢面色微寒,对青衣客等人投来的目光置之不理。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前些日子多了个师祖姐姐,如今这徒儿又与布袋和尚染了因果。命数机缘,功德造化,二两酒离她真的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不清。

    正如那剑胚武胎,佛子道婴皆是应运而生,伴有天大机缘。这也是为何天骄之辈能让成名百年的山门长老刮目相待的缘故。修行重根骨悟性,更需机缘造化。西方如来座下金蝉聆听千年佛音,夺一丝佛门气运,也能转世为人,得道成仙。世俗皇权紫气东来,所谓的皇廷供奉,门客客卿又何尝不是想要借那皇室气运滋补自身,修道飞升。

    二两酒青衣小厮一个,根骨平平,修为稀疏,离鸢是真没看出有何不同。可如今缠绕在二两酒身上的因果,实在太多。如同一张网,藏剑峰,百花山,净土宗,龙虎山或多或少,或深或浅都与他染了因果。而二两酒,恰在巨网中央,虽是卑微弱小,但却是一个要命的点,织起一张网,各有纠缠。

    天命或该如此,不可揣度,正如她的剑,晚了一息片刻,便已是春秋独悲。想起二两酒先前眼中的疏离冷漠,她知道他的挣扎,她知道他的不满。

    只是,她非是无情,只是情非得已。